背後歌

發稿時間:2013/07/13
背後歌
背後歌
作者|黃麗群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3/04/24

  這本散文隨筆是小說家黃麗群的第二本作品。說是隨筆,實際是集結報紙專欄與各種情況寫的不隨筆。字裡句間似舌間啣著的一顆心;或背後握刀,或眼前落淚,更多時候,人生的小瑕疵一再被撫摸了。人心凹凸不平的疙瘩,黏著破口的顆粒,漸漸化作粉粉淺淺不再記得。日常裡荒謬不羈的細碎在她筆下分明清透了起來。

文章節錄

《背後歌》

便利商店之女

  颱風愛來不來的日子,雨水也是說辭反覆,我在街上剛好有二十分鐘空檔,去哪裡都太匆忙,只有像這樣,到7-11坐著吃兩顆茶葉蛋剛剛好。

  這大概很像置入性行銷,但我實在喜歡便利商店。喜歡它拿「便利」兩字掩飾各種青黃不接的日常破片:白天家中無人,網路上買零碎商品交它代收;時常沒主意午飯到底想吃什麼?最後總是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或三明治;去一場喜宴,臨時需要紅封套(順便提錢);深夜看DVD,隨手買點泡麵零食;從來有它供應各種女性貼身急救細軟;而落驟雨時,便宜買把透明的塑膠傘,一張開,滴水成淚沿光而下,就是一時庇護。

  也有這樣一個聽來的故事:幾年前,一大學男生深夜在林森北路唱通宵KTV,夜半兩三點出來透氣,到便利商店買包菸,忽然聽見街道有咒罵與鞭炮響,他與店員愣了一愣,對看兩眼同時意會:不是鞭炮,是槍!店員收銀機一關躲進後廂工作間,大學生亂步跟進。「對不起這裡客人不能進來⋯⋯」店員昏頭昏腦地說。「可是外面有人在開槍耶!」「⋯⋯也對喔。」

  兩個男孩蹲在與外間截然不同的冷淡地板上許久。事定才一前一後出來,繼續給扔在櫃台上那包菸結帳。

  啊對了便利商店那通常藏在冰櫃後的工作間。有時瞥見門後暗昧凌亂,會忽然一醒:這所有友善,一切光亮,都是魍魎畫皮啊,避免你想起自己是怎麼因陋就簡地「被便利」了。所以,像我這樣太常太喜歡出入便利商店的女性,恐怕比所謂敗犬或魚乾更接近隨時翻船的人生海波浪,日子過得有點兒斑駁,許多時候靠它給點方便,例如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二十分鐘,就是它三秒膠一樣地幫忙黏上了。

  雨又忽然下了一陣,兩個少女撐傘進來,各自買罐礦泉水與零星雜貨在我旁邊位置坐下。長髮的一個,托腮扭腰,手肘支在桌上,高腳凳子轉來轉去,看馬尾那個低頭寫字。寫什麼呢?居然在寫一張硬卡紙舊式單張履歷表,是剛剛買的,透明塑料包裝揉在旁邊。

  不記得上次看到這種履歷表是什麼時候。過去三十年,便利商店完全擠壓掉小賣店雜貨店的人情生意,但我不徹底,沒法抗拒,像做人難免會遇上的一個誰,知道對方沒什麼大的好處,知道不是長久之計(誰真在便利商店吃一輩子飯呢),知道種種豐富都只是看起來,其實不營養。知道都知道。可是每次見面,還是口不對心地走近了。叮咚。

  「噢,我媽今年幾歲呀?」馬尾女孩自言自語,大概在寫簡單的自傳,「不知道是三十多少。」「妳媽才三十幾?」長髮問。「對呀,我媽差不多我這年紀已經生我啦,十六還十七吧,二十五歲又生我弟。」「妳家很離譜耶!」「啊不然咧。」馬尾女孩也不以為忤,聳聳肩。

  反而是我不安起來。還沒有心理準備在便利商店遇見一個不存在的青春期女兒啊!於是決定就走了,草草吃掉茶葉蛋,拎著水和電腦離開。

  出門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一下,才發現兩個都穿著丹寧熱褲與運動鞋,骨肉亭勻的腿,亮晶晶的皮膚,氣壓低沉的日子,可是她們的光度真高。哎,如果是這樣的女兒,也好啦⋯⋯「我見猶憐」完全是這意思吧。就這樣在便利商店裡莫名其妙地懂了。

萬事成

  世事茍日新又日新,大至全球氣候,小至台灣的計程車。

  從24塊到70塊的起跳價,從奇妙的按一下里程表到電子計費器,從諸色紛陳到統一烤黃的車體(以致得了一個寵物般的俗稱「小黃」,昂貴的寵物)──當然,除此之外,一定還有些必然會被時代所修改、只是我所不辨且難記憶的細節。但說也奇怪,我竟Google不出台灣計程車的流變史。台灣有公車迷、鐵路迷,但沒有計程車迷,或者因為它命似飄蓬的氣氛,呼之則來揮之即去,乾燥的瞬間接軌,旋即斷裂,感情不生根。

  但唯有一事,多年來未曾或變:車門上那兩個偶或三個的中文字。小時走在路上,我常盯著停在街邊或為紅燈所攔的計程車,暗中褒貶那些字眼,「福裕」、「行泰」、「佳佳」、「櫻華」,諸如此類。我以為,那都是隨司機心意噴上去的,一輛車載了一家生計,車門也就像似家門,應受善頌善禱。然後我想,如果是我,要寫什麼?想非常久。

  後來不知誰告訴,說那只是車行的名稱。若不靠行,自然就是駕駛本名,也無非陳志明、李文昌等等的,我可惜了一陣子。

  沒想到昨天下午我上班,招來計程車,三個字停在我手邊,「萬事成」。

  姓萬名事成,小說裡也沒有這麼好的名字!不是萬事通,萬事通沒有什麼意思,脾氣溫和一點還會被當作免費的archive;不是萬事興,感覺有過度熱中、企圖太旺的笨相。是萬事成,像上天偏心的孩子,他說要,就都給。關山月是清明文人(真有個畫家叫關山月,但他本名其實是澤霈),萬事成是太平鄉紳。

  當然,再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我拉開車門,看來老實的司機其實姓林。

  但那沒有關係。小年夜之日,一個沒有信念與仰仗的人,遇到「萬事成」,他有些膽怯地想,他不敢要萬事的……或許一點點吧,祂一直都看在眼裡的那一點點。其餘的留給在新年裡讀到這件事的人,每個人都輕輕抵達心中最酸疼的那一點點,每個人都慢慢接近萬事成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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