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頭

發稿時間:2013/12/14
盡頭
盡頭
作者|唐諾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11/01

  本書以十七個人物為中心,以泥塑世間實相的散文家本質,揭示人的種種真實處境,逕直一條路線再岔出無限的蜿蜒,唐諾的博學與推理的決心所拋畫出知識的弧度,字裡行間極限運動員般不受壓抑,不斷展開與生長,透著的那一截多出來的世界,提供閱讀與書寫更多層面的思索路徑。

文章節錄

《盡頭》

溫泉鄉的屍體路仁娜

  《賦別曲》很顯然是昆德拉較容易看的一部小說,一個封閉性的單一場景,五天時間,八個人,一次死亡或說謀殺。事實上,這部小說順時間分五個章節,創世紀般以「第一天」「第二天」……命名,到第五天因死亡而終結,這幾乎已是推理小說的標記─當然,昆德拉這個強烈而且複雜難馴的書寫者名字不真的令我們錯覺(或期待)自己正讀著一本推理小說,但我想,如果書出版時發生了這個那個意外,以至於作者名字被誤植為阿嘉莎‧克麗絲蒂那會怎麼樣呢?

  我不相信昆德拉不是有意的,你看,故事設定在昆德拉故國某個健康療養勝地的溫泉小鎮裡,封閉、遺世獨立,這是典型到令人生氣的謀殺舞台,這種地方在小說裡不死人那才叫奇怪;故事的啟動開關是一次不恰當的懷孕,療養院的年輕護士路仁娜堅信這是兩個月前的一夜情結果,男方是聲名如日中天的喇叭手也是樂團領導人柯利墨,路仁娜拒絕墮胎息事,而柯利墨有著病弱但依然絕美如昔的妻子,他深愛她且自誓要照顧她一輩子,所以被害人(屍體)也第一時間準備好了;接下來,相關人物一一登場如演員上台或說嫌犯指認,每個人都有他臉譜也似的極其安定身分、性格、年紀和他唯一想做成近乎附魔的那件事,有嗅聞出外遇不祥氣味追過來的妻子卡蜜拉,有異想天開一直暗中執行他生育改造世界計畫的產科醫生史克塔,有妒火中燒像個四處移動炸藥的在地年輕情人胡南特,有只是路經此地即將去國不返如昆德拉自己的政治犯良心犯賈庫,有賈庫監護超過十年、身世坎坷、腦子遠比胸部發育成熟的小女孩歐爾佳,此外,療養院還住著一個錢多得要命、該說優雅得很噁心還是優雅得很殘酷的美籍老人富豪巴雷夫(我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擔任推理小說編輯的老日子,正負責寫著某本書的封底誘惑文字)可能的凶手也全數就位了;事實上,凶器一直就在我們眼前晃著,昆德拉不斷特寫它,這是一顆劇毒藥片,泛著淡藍光輝,擁有者是政治犯賈庫,配藥人是醫生史克塔:「我擁有這顆藥已經有十五年以上。我在獄中待了一年之後學到一件事:一個囚犯至少需要有這種把握─那就是,他主宰自己的死亡,能夠選擇死亡的時間和方式。當你有了這種把握後,你就幾乎能夠忍受一切。你始終確知,你有力量在自己所選擇的時間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這個國家之中,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有這種需要。除此而外,我認為這是一種原則。我認為,每一個人一旦成年之後,就應該擁有一顆毒藥,並且要舉行隆重的贈與毒藥典禮。這並不是為了引誘人們自殺,相反的,是要讓他們生活得比較平靜,比較安全,讓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一種把握,即他們是自己生命和死亡的主人。」

  這使我想起但丁‧加布里埃爾‧羅塞蒂讀了《咆哮山莊》後寫給朋友信中的精采話語:「事情發生在地獄,但不知為什麼全都是英國地名。」─當我們活著的地方是監獄,或是地獄,這樣的一顆藥片便成為一把鑰匙,我們隨時可跟自己說夠了開門離去。

  用死亡來保護生命,波赫士也有相似的想法,他沒藥片,但他用跟自己約定自殺來替代(「如果××事沒改善,兩個月後我就自殺。」云云),一種唯心的劇毒藥片,波赫士說做成這個約定總讓他精神振奮,不懼陷入更糟的未來,也再沒有超過忍受極限的未來。現實之中,我認識的人唯一擁有藥片的是一位旅居紐約的前輩作家,他也是半生緊緊攜帶著如同某個有實體有重量的生命信念,更像陪著他水裡來火裡去的守護神,只是他認為我當時還太年輕,拒絕了我的請求,我是沒敢像昆德拉(或只是賈庫)說的主張人人該有一顆,但我確實覺得自己應該擁有。

  好,謀殺開始,人們天南地北來到此地;謀殺完成,大家一一握手道別各奔西東,讓時間恢復流動,讓生命重拾它們原先的路徑暨其樣態繼續不回頭前行─誰殺了路仁娜呢?

  8-1=7,這七個人裡,究竟誰殺了路仁娜?總有人得負責當凶手的;還是說,我們不該這麼快把這個1(路仁娜自己)給減掉,如果你推理小說看得夠多,已成為某種風聲鶴唳型的讀者了,你一定不會那麼快排除路仁娜自己動手的可能,她可能只是自殺,也可能會謀殺了自己,為著某個更惡毒更復仇天使式的企圖。

  很神經是吧?的確是但沒辦法,生活裡通常我們不會這樣,只有我們讀著某部小說時、如踩進了某種小說陷阱時才不由自主這樣。依波赫士,是愛倫‧坡創造了推理讀者,亦即創造出這樣接受暗示讀小說的我們。

  於是,最典型最神經兮兮的推理小說總包含著這誇大的、遙遙相望的兩端:一端是最終必須有明確的、排除的、單一執行的凶手,惟人數可以是複數無妨;另一端則是,通常會下英雄帖般召集全世界都可能殺此人的嫌犯,從當下利益糾結到沉睡百年的家族恩仇,附帶著諸如此類阿嘉莎式的陰森森喟歎:「是啊,我常奇怪為什麼每個人都會殺人。」但其實更奇怪更虛張聲勢的是(但願只是虛張聲勢而已),為什麼每個人都有這麼多人可能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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