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發稿時間:2014/01/04
河流
河流
作者|房慧真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12/01

  隨著房慧真的文字,緩步進入邊城、堤岸、舊巷、老國宅,那是我們熟識的地名:汀州路、萬華、大稻埕、社子島、劍潭、淡水,也是我們經常看不見的,相濡以沫與相互扶持。黑暗裡有光,在暗巷的旅社、水邊以廢材搭建的木屋、橋下的部落與計程車營地,於是你想起了蔡明亮與侯孝賢,彷彿「最好的時光」一直都在,在城市的邊陲,也在婆羅洲的雨林,從汙濁的土壤,開出堅韌的花。 

文章節錄

《河流》

浮島森林

  深夜經過萬華的一間旅社,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蝴蝶蘭大旅社」。雖說是大旅社,其實只是一間棲身於二樓的小旅館,暗淡、隱蔽,茶色玻璃門後,狹長近乎貼壁的樓梯上去,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騎樓底下固定站著幾個流鶯,每天晚上,她們群集於「蝴蝶蘭」底下,吸風飲露,斂起羽翼耐心等待,一罰站,就是好幾個小時。她們著熱褲短裙,長髮或直或捲,久站累了,便捶捶腿,點根菸提神。

  她們之間並不交談,也許還互相較勁,看誰先一步被領走,像孤兒院裡的甜甜與安妮。她們的眼神飄忽游移,沒有一個焦點,卻能網羅方圓百里之內,任何一個出沒其中的粗工樣男人,希望不要是有色無膽的「圓仔花」才好。她們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正等待著另一雙「打量」的眼神,像洄游的魚類再次梭巡過來,手指比個三,或是五,心領神會之後,她會領著他,轉身,推開玻璃門,一級一級往上行去。

  粗工樣的男人,或許不會在乎老舊旅館轟隆作響的冷氣機,不會在乎霉濕黏膩的床被,不會在乎她的臉上,層層蓋上的白粉已如壁癌脫落,不會在乎她明明不是少女,還著粉紅迷你裙。這一切都無所謂,粗工男人不會介意,或許這是個下了崗的粗工男人,如龍山寺庭埕前時常聚集的浪人,她不嫌他腳底生瘡流膿,幾月沒過水洗澡,他自然也不嫌她是年華老去,假扮的天使。這其中或許沒有太多色情男女的慾望流動,更多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濡以沫。

我只能想像,我不能就地模擬,走上去之後會是怎麼樣的景況。直到有一次,我隨著日日春關懷協會的工作人員,一級一級走上去。在西昌街青草巷底,她和她,在站壁的樓上合租一層樓,兩個房間,兩張營生的床,兩個人合養了一條土狗。牆上掛滿憂鬱症的藥袋,土狗卻被照料得很好。她們在這裡,吃飯、睡覺、工作,養活自己和一大家人。

  她和她以姊妹相稱。第一個她,昔日是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一次因為感情因素而跳樓,脊椎受傷,無法久站,這份可以躺下來的營生,對終生需支著鐵架的她而言,剛剛好。有些客人見她穿著鐵衣,洩慾時會不忘輕手輕腳一些。另一個她,父親是外省老兵,娶了年紀相差懸殊的山地少女。山地女有重度智障,生下弱智女兒,弱智女兒長大後,除了養自己,還需養年老力衰的父親,以及沒有能力打理自己的母親。

  我來到她們賴以營生的房間,人來瘋的大狗直往人身上撲,她們說,有客人的時候,只好把狗關到陽台去。房裡除一張大床外,還有兩架電視,一架二十四小時開著,輪流播映鄉土連續劇,或者政論談話性節目,從早到晚,小小的房間內充滿人聲。另一架的鏡頭則對準樓梯口,她們通常輪流在這裡佇立、等候,即使是深夜三、四點,樓下的那一個也不覺驚恐,她知道樓上恆常有一雙眼睛,透過螢幕看護她,守望她。有暴力傾向的酒醉客人上門,或者是惡警察用釣魚手法辦案做業績,不善於口語表達的弱智妹妹,只需往監視器一望,姊姊就會下樓來為她解圍。

  守望相助的情感,除了姊妹,還有夫妻。一對夫妻,長期在萬華附近一帶的旅社接客。妻子上樓去接客,先生帶著孩子在外面等,有的客人還會看在小孩的份上不殺價。如此一來,妻子工作時,小孩一方面有人可照管,先生也可為妻子排除凶神惡煞的客人,這是常人無法接受的生態,但當先生伸出他因從前工殤而被壓斷的手指,說,誰肯僱用我?或者是一個無法久站的專櫃小姐,或者是一個弱智的山地女孩,社會的眼光,先是將他們排出了我族的邊界,然後才要質疑,你/妳為什麼不跟我們一樣,選個正大光明的工作,去麵店洗碗也好呀。

  曾遇見一位來自香港的流鶯,跨海來台工作,穿著一身辣妹勁裝,近看才知上了年紀。在香港原來在酒樓洗碗,年紀大了沒人要,想做雞,又怕讓兒子丟臉。大概不想讓兒子發現,才跨海過來,落腳萬華,在蝴蝶蘭大旅社樓下徘徊。滯台期間,就跟兒子說來台灣旅遊。問她兒子為什麼不養她,支吾其詞,煙花巷底,各有各的身世之隱。

  她的朋友小玉,家庭主婦模樣,背著前夫留下來的大筆債務,獨自撫養女兒。她提著菜籃,在萬華一帶巡遊,她的菜籃總是空的,菜市場關門了,她還不走。她提著菜籃轉入後巷,拉開暗門,菜籃只是掩護她的一項工具。二、四、六來這裡,但一、三、五她真的是個主婦,在過了河的三重埔提著菜籃挑魚撿菜,在路上擦肩而過,你不會以窺奇且刺探的眼光,轉頭看她一眼。

  守望相助的流鶯姊妹樓下,是萬華龍山寺旁的西昌街,這一條台北名聞遐邇的「青草巷」,大部分店家所批發的藥草,都來自不遠處河邊的一塊浮島上,強風一吹,島就會隨之移動,有時你覺得它離岸很近,有時很遠。這一座無根浮起的小島,有人在上面種蔬菜、植滿各式藥草,像座生態豐富的小森林。浮島的養分,大多來自於島上的廢水穢物,然而從中長出的藥草,卻是青草巷中,治病養生的「救命草」。萬華一帶騎樓底下的流鶯生態,就像這座浮島森林,始終飄浮不定,無法落地生根。飄飄蕩蕩,浮浮沉沉,被放逐於世界的邊緣,像中世紀的「瘋人船」,非我族類,不得上岸,卻又從那最汙濁的土壤上,開出堅韌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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