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再次用濃烈之筆,寫出與詩人普拉斯、作家吳爾芙之間的糾纏文學情感。對於一個創作者而言,一探心中文學偶像的靈魂世界,是一種創作刺激,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治療,這般綿密的跨越對話,我們在文字間彷彿也得到了一些人生的情感整理。
文章節錄
《憂傷向誰傾訴》
卷壹 藍眼睛與黑眼珠
她望著眼前這座深不見底的海洋,藍色的海洋引她進入夏日幻覺。
藍眼睛望著她,黑眼珠深不可測。
藍眼睛與黑眼珠,如一座山一座海。
她望著已然走到身後的那雙藍眼睛,她知道自此將帶著某些遺憾度日。遺憾不是她想用的字詞,但她忘言。
大藍深海缺氧,她總得上岸。
黑山高原稀薄,他終是下山。
荒原裡的愛情
她曾喜歡都柏林,因為喬伊斯。
現在愛都柏林,因為你在那裡。
但我離開了,男人說。
那我還是愛都柏林,她說。
我住到羅馬尼亞,男人說。
那我愛羅馬尼亞。(雖然她想說的是:我愛羅馬,廢墟與文明。)
她試著在飛機上寫著他們之前的對話,源於朗讀的交會。他覺得她用不標準的英文說話帶著一種奇異的異國情調。
記憶碎片像歷經太空爆炸,無重力飄蕩四周。
藍眼睛回想著黑眼珠的朗讀。感官的氣味,性感的聲線,帶著嫵媚的聲調,朗讀奇怪的故事。她朗讀的故事是關於氣味,一個失去嗅覺的攝影師,每天在攝影棚裡遇到來拍寫真集的女人,女體以氣味挑起他的影像感官,但卻無法挑起他的腐蝕鏽去的嗅覺。最後他得仰賴各式各樣奇異的方式去召喚儲存在記憶裡的氣味。
黑眼珠回憶著藍眼睛朗讀的故事:
一個旅行者在突尼斯市場遇見請他進屋喝茶的男人。西方旅者和伊斯蘭男人討論上帝存在的問題,旅者薄荷茶未喝竟,心靈卻蒙上了死亡的陰影。最後在水煙裡瞥見灰塵滿天的落日,時光已悠悠。文明的乾旱,提早到來,彌賽亞降臨也無法解決戰爭的謬錯與精神荒原的貧瘠。
藍眼睛在未抵達前,寫給黑眼珠的信:「想到死神已經做掉那麼多的人,連永恆的空氣也將戰慄不已,在一把塵土裡,人就瞥見了恐懼。」
黑眼珠在抵達前,給藍眼睛一個信息:「對現實,或有嘆息卻不哀傷,豐饒之神等待再生。」
他表面戲謔實則哀愁,她看似哀傷實則堅韌。
他曾是海明威與福克納的信徒。
她幻似莒哈絲與吳爾芙的孿生。
如蛾的呼吸
這不是她的城市,也不是他的城市。他們相會在此,戀人有著如蛾的呼吸,煽動著寂寞的夜與夜。
曾經有那麼幾年,自愛情之城歸來,旋即感染了愛的熱病,感染了不治的鄉愁。年年的冬日寒氣入侵,仍醫不了她的高燒一○三度。
她像是愛情廢墟後的荒野雜草,將短暫地陷入挨著荒牆下存息的睡眠期,將自己裹在由另一個異己的愛情唾液吐細絲所編織的回憶之網裡。
自願被俘虜似的圈禁著自己,在睡海裡潛伏,囚伏。冬日宜安寧,漂浮在無重力空間。她渴望化為他,卻多年不可得。只好入歐蘭朵的夢,好讓雌雄合體。
潛伏經久,離此刻不遠的某一年,為了終結這種說不清卻又清楚感知存在的莫名思念,她終於從無重力的愛情星船歸返大地,帶著寂寞星球赴約,開張自己的身體帝國,任際遇帶引她上岸或者漂流。
她提醒自己要不卑不亢,但不卑不亢似乎是屬於處世的,在愛情裡少了不顧一切的激流與沖刷之美。卑微國度沒有愛情可以存活的空氣,高傲國度當然也讓愛情失去飛翔的天空。
人應該成為自己,在愛尤是。
未見他時,她如此確定,思想如此堅毅。見了他,也許瞬間就軟弱了。
一個軟弱者,還能談什麼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