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發稿時間:2015/02/21
女兒
女兒
作者|駱以軍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14/08/01

2014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好吧,既然不能具體重述駱以軍的《女兒》,既然這是個不存在的女兒又「含納著一切可能的故事」,究竟,駱以軍之分子化藍天使、蒙娜麗莎、襲人、神隱少女……女兒巨數隊伍裡,最讓人戀戀難忘的是哪一個?我選這個,在「她自己夢境之外沉睡的少女」,蘿莉塔。我以為,這是所有女兒們及故事最初的原型。(蘇偉貞)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女兒》

藍天使

  颱風天,從我這個老舊公寓四樓望出去,一片樹海翻湧,銀色的雨陣像電影裡古代攻城的漫天箭簇,以一種違反物理慣性的視覺效果,在我面前橫著移動,很難想像此刻我是在台北市區的老舊巷弄裡。我躊躇再三,撥了女兒的手機,想或利用這好像有超越人類力量的大自然災難臨襲的「惘惘的威脅」,聽聽她的聲音,或也可以沖淡一下每每我們父女在電話中無話可說的,像電視斷訊螢幕卻仍曝白光點亂跳竄閃的沙沙沙恐怖聲響;每每斷線後讓我沮喪、反潮,她那近乎鼻塞、像鄙棄又像被我冒犯的僵硬短覆句。「還好嗎?」「嗯。」「颱風來了別出去亂跑。」「我三天沒出門了。」「噢。」「還有事嗎?」「沒事,就是問問。」「那我掛嘍。」「噢好……」「對了,我昨天……」

  我昨天自個兒扛了一盆芭蕉上我公寓頂樓……

  但那些對話皆只是我自己腦海中的想像。電話那端並無人接聽。像年輕時不知畏敬造化之神,和同齡少年間惡戲開的一句玩笑話,竟如一尾灰溜溜鼻涕蟲蟄伏於時間不引人注意的脊背腰側:「萬一將來生了個女兒竟然長得和我這老爹一個模子鑄出來般,那不是天大的悲劇哇哈哈哈哈……」結果人生如夢,真的一恍惚一彈指,我這平庸可憐、像隔著霧玻璃不真切活著的一生,到了黃昏之境,扳指數來可以算作成就的,竟就是這個陰鬱、不討人喜歡、臉孔和我一樣(大下巴、高顴骨、濃眉、目露凶光、塌鼻、厚唇),如果代替我參加同學會,那些可惡的老傢伙們肯定詫笑說是我本人男扮女裝出席……那樣的一個女兒。

  而她也已經步入中年……

  不,仔細回想,這個像髒汙照片上故意不引人注意,每每讓自己面目模糊的女兒,似乎除了我們父女那麼難得碰面(過年時悲慘又寂寞對坐著吃便利超商訂購的微波年菜餐、或我們一道去她母親在靈骨塔的金屬格位祭拜、或幾次我在大街摔倒被人送進醫院,她接到通知虎著臉來辦住院手續),如此實體感在我眼前,像一尊無從修改的捏壞的陶瓷─是的,有幾次她那麼真實地坐在我面前,我心中像荒山月夜無法忍受的瘋狂與孤獨,想悲慘地大喊:這就是我的女兒,一個活生生的歐巴桑─完全沒有關於她生命其他時期(襁褓裡小女嬰的胖嘟嘟可愛模樣、穿著小學生制服的小女生模樣、青春期羞澀發出女性荷爾蒙或抽身架高校女生的模樣、二十跨過三十最有女人味的模樣,或她曾談過戀愛帶過哪個即使再不體面的男孩回家而變得柔和愛嬌的模樣)之印象。我,怎麼努力撥開記憶的蔓鬚褶皺,她就像已熔鑄成形、冰冷堅硬的這個不幸模樣,沉甸甸地交到我手上。

  也許我這樣的描述,會誤導人們往麥特.戴蒙在《神鬼認證》系列裡那個為失憶症所苦的中情局探員傑森‧伯恩的氛圍想像:靈光一閃的破碎記憶畫面。被洗掉的記憶。或是被植入的記憶。不記得自己是誰,像一顆隕石孤獨地漂在外太空。不知道從四面八方一波一波無有止盡以最專業精準程序來獵殺他的是什麼人,只能憑意志刻舟求劍,掌握每一條細節每一片碎證物,以拼出正常人無法想像的另一世界……

  如果可以,我當然願意這一段(描述傑森‧伯恩的)文字作為我將要展開的敘述的全景摘要:

  一枚不規則拼圖小硬紙塊逆推出一幅一千片的蒙娜麗莎微笑、一坨揉掉的廢紙團繁殖出整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一個密碼、一個視焦重疊混亂的旅館房間似曾相識的曝光影像……如果所有發生在眼前的事,只為了作為拼組一個巨大的謎團之材料……

  傑森˙伯恩對那個把他當瘋子的美麗女孩說:「……我可以告訴妳外面六輛車子的牌照號碼;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女侍者是左撇子……還有坐在櫃台上那個男人的體重是九十八公斤而且也可以舉同樣的重量;我知道尋找槍枝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灰色卡車的儲物箱裡;在這種海拔,我可以跑八百米而面不改色……」

  「我為何知道這些呢?」

  「我怎麼知道這些而不知道我是誰?」

  主要是,我的意識,在蜂巢狀愈縮愈窄小的這座城市一隅,向四面八方惶恐地投石問路,從不同的他人的眼中所折射出來的「這個我」,常讓我感受不到自己是個已有一歐巴桑老女兒的老人了。昨天,我從路口松青超市旁的花店殺價買回一株芭蕉,那像古裝美人秀髮倭墜肥厚晶瑩的大葉子,又像翠綠螳螂簇張開一片片翅翼,看了真讓人歡心。我像回到年輕時光興沖沖搭計程車載回公寓,然後抱著它(真的像抱著個長髮披垂的女人)氣喘吁吁一級級上階梯。中途遇見了住二樓那戶退休老將軍和他的女看護(這個女人大約四十出頭,「貌甚寢」,但我總在樓梯間遇見她攙扶著那像老蔣晚年穿風衣戴畫家呢帽戴墨鏡一種難忘昔日風采如今卻枯瘦蹣跚步步維艱的老人上樓下樓,我觀察她對老人說話的命令句和忍耐神情,推想她可能是從看護暗度陳倉成了他孤獨殘年依偎的地下妻),我卻像個晚輩側讓了身,朗聲喊:

  「齊伯伯好!」

  「欸,這芭蕉真漂亮。」像對後生的應答。

  所以我應該不是個老人?

  我想要說什麼?

  一個不存在的女兒?

  但那憎恨的,被我負棄的,全身靜電般收藏著灰暗、枯燥、對她置身的這個人世的不耐煩的那張難看的臉,那麼歷歷如繪像水盞上浮著的一張黃紙符咒,上頭潦草寫著朱砂擰成一團的鬼神的文字,暈開了,紅灩灩的,哭笑不得的,讓我有愧神明的臉。

  啊我想起來了,像小津安二郎《秋刀魚之味》裡,拘謹教養的笠智眾扶著喝醉而露出衰老醜態的昔日老師回到住處,出來應門的老小姐女兒,那和父親如同複印的一張扇形腮和倒吊濃眉,一張憤怒、怨懣、嫌惡自己所從出的這個衰朽發出臭味的男人……

  就是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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