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都要吃飽

發稿時間:2015/04/11
孤獨的人都要吃飽
孤獨的人都要吃飽
作者|張佳瑋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5/03/13

  《江南都市報》譽為「八○後實力派五虎將」之一的作家張佳瑋,才華洋溢,文章涉及美食、旅行、藝術、文學,視覺獨特,文字優雅充滿韻味。本書扣緊食物與情感,描繪一個個溫暖、動人的故事。「唯有美食,不會拒絕孤獨的人。」是句多麼貼心的話語。當寂寞時,總可得到安慰,那麼寂寞便不可怕了。味覺最易與記憶有所連結,好比遇到挫折時,想從美食中得到慰藉,暖胃又暖心… 

文章節錄

《孤獨的人都要吃飽》

炸臭豆腐和年糕

  臭豆腐阿婆不只賣臭豆腐,還賣年糕。乍聽來有些不對:臭豆腐臭而油黃,年糕香而白糯,香臭有別,聚一攤子賣,太奇怪了。但一條街的人吃慣了,也見怪不怪,甚至成習慣了,覺著這兩樣,非得搭著吃才對,好像賣生煎包配牛肉湯的、賣餛飩配小籠湯包的,理所當然嘛!──街上其他麵飯店,到冬天有賣稀飯煮年糕的,有人吃著,就會問:「好,有臭豆腐沒?──沒有?」就皺眉,覺得太淡了,吃著不香。

  那是我以前在上海住時的事兒了:出社區,右轉,沿街到盡頭,是個丁字路;丁字路左拐是地鐵站商業區,頗熱鬧;將到丁字路處,有一條弄堂,就像家裡門背後角落似的,安靜,藏風避氣。臭豆腐阿婆就在那裡擺攤,許多年了。臭豆腐本來很臭,但她躲弄堂裡,不會熏得大馬路上的人難受。這條街都吃她的臭豆腐和年糕:水果店老闆、超市收銀員、剛忙完在門口抽菸的燒烤攤攤主。最嚇人的是黃昏時分,下了課的小學生嗡嗡地殺將過來,看見臭豆腐阿婆那輛小車子──上面擺著煤氣爐、油鍋和三個小盒子──猶如見了親外婆。小學老師也會來買,買完和學生一起站著吃,邊吃邊抱怨:

  「你們上課要有吃臭豆腐這心就好了!」

  臭豆腐阿婆小車子上那三個盒子,一盒裝臭豆腐,你要吃,她就給你炸;你看臭豆腐在油鍋裡翻騰變黃,聽見刺啦聲,聞見臭味;炸好了,起鍋,急著咬一口,立刻感覺到豆腐外皮酥脆,內裡筋道柔糯,這就是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的全面享受,心裡格外充實。一盒裝煮好的年糕,你要吃,她就放在爐火旁急速烤一烤,外層略黑、焦脆熱乎了,給你吃;你咬一口,牙齒透過焦味兒,就被年糕的香軟黏住了。最後一盒,是臭豆腐阿婆的獨門商業機密──她的自製甜辣醬;上口很甜,是江南人喜歡的那種甜;後味很辣,沖鼻子,你呼一口氣,滿嘴裡往外躥火。甜辣醬很濃稠,你要她便給;攪豆腐上,拌年糕上,好吃。

  真有人受不了臭豆腐,不愛吃年糕,卻也來買的。「多給我點甜辣醬!」買了,出弄堂,臭豆腐和年糕隨便給跑來跑去的小孩吃,自己捧了那小半罐子甜辣醬,回去蓋在米飯上,一拌,配一碗榨菜雞蛋湯,吃得滿頭冒汗。

  我開始住在那裡時,一份臭豆腐賣五毛錢。價廉物美,人見人愛。賣了幾年,漲到一元。小孩子則倒罷了,上班族很高興:兜裡的一元硬幣比五毛硬幣多!要不然,平時找不到五毛,還得花一元,看阿婆一邊倒騰臭豆腐和甜辣醬,一邊空出手找零錢,看著都累;說「不要找了」,阿婆又不答應。這一漲價,乾脆多了!

  有帶著孩子來買臭豆腐的,說這豆腐以前只賣兩毛──「那時候我也還上中學呢!」

  阿婆閒坐等生意的時候,願意跟人聊。說臭豆腐是她自己做的,年糕是她自己打的,甜辣醬是「死老頭子」調的。阿婆有種本事,無論什麼場合,都能扯到「死老頭子」。比如:

  「近來那電視劇真好看啊!」「是啊,可是我那死老頭子老要看個戲曲頻道,我是看都看不著!真真是一點兒都不關心我!」

  「房價漲得結棍喲!」「是啊,我以前就說,老房子嘛早點兒賣掉可以買新的來,死老頭子就是不讓賣!現在好了!真真是從來不聽我的話!」

  「這兩天交通管制,堵車堵得來!」「是啊!死老頭子前兩天好死不死,吃完飯想著要去龍之夢逛店了!好嘛!堵車堵了半個鐘頭!戇是戇得唻!」

  我們也問過,「死老頭子」是不是支持阿婆的事業,阿婆憤憤不平地說都是她在忙,「死老頭子」是一點兒都不插手,除了調調甜辣醬。也不曉得關心她,「啊呀,真個是命苦啊!」

  入冬了,街上流行感冒。阿婆袖著手,背靠牆在弄堂裡做生意,看見生意來了就起身,揭開油鍋,熱騰騰的,邊張羅著炸臭豆腐,邊一愣神,轉個身避著人:「阿嚏!」一邊趕忙說:「對不起!」一邊把豆腐包好。大家都關心,讓阿婆多注意身體;麵飯店的小姑娘給阿婆送來熱水袋,修手機的老闆給阿婆帶來件軍大衣。阿婆裹上軍大衣坐著,遠看像座雕塑,只有眼睛在轉,等顧客。顧客來了,她從裹著的層層衣服裡伸出手,很靈便地操作、遞東西。

  阿婆終於還是沒抵住病魔。有兩天,我去買臭豆腐,看見個老爺爺坐那裡,聽小收音機──越劇《紅樓夢》,「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老爺爺脾氣很好,見人就笑,滿臉皺紋隨開隨散。

  「老阿叔啊,阿婆呢?」

  「她在家,她在家。這兩天病了,起不動。我來做生意。」

  「老阿叔啊,阿婆病得怎麼樣?」

  「我給她吃薑湯,我給她吃熱水,我給她燉糖蛋──我們那裡治感冒都要燉糖蛋,好得快。」

  「哎呀呀,老阿叔啊,要去醫院的呀!」

  「去過了呀,不嚴重,大夫說養養就好了。我是不放心,要讓她好好養一養。她以前呼吸道不好,我怕她再發呀……」

  老爺爺坐鎮那幾天,收攤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還是黃昏前後收完了事──只是大家都很好奇,樂意跟老爺爺多說說話。他呢,手腳又慢一點,年糕一定要放飯盒裡,扎上竹簽,外面裹好了──「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瀝一瀝油起鍋,──「太油了不好,還燙嘴」。

  出太陽那幾天,阿婆回來了。多戴了頂帽子,多圍了條圍巾,嚴嚴實實,更像雕塑了。她一邊看著油炸臭豆腐在鍋裡轉,刺啦啦地變酥脆,一邊搖頭:

  「這個死老頭子很煩的,還說我要多養養,就是不讓我出來做生意啊!」

  「煩是煩得唻,要我戴這個圍巾,怎麼做生意啊!」

  「……來,這個是你的……還跟我說啊,要早點出來,早點收攤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沒有做過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你們說是不是啊,真真是個笨死老頭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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