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不流淚

發稿時間:2015/08/08
小丑不流淚
小丑不流淚
作者|姚尚德
出版社|遠流出版
出版日期|2015/07/01

  默劇表演者姚尚德曾獲選雲門流浪者計畫,進行「默劇出走」街頭演出,獨自走過中國大陸20多個鄉鎮。在小丑妝扮底下,隱藏的是無盡的孤獨和深沉的傷痛。面對國中時曾遭受的創傷與難以梳理的親情,他在學習默劇後逐漸找回自信,也在一次次表演中療癒心中的裂痕。2012年,姚尚德與廣西偏鄉的孩子相處,藉由默劇教學的互動,他從這群處於社會邊緣的孩子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某種共同點,因而寫下:「那一刻,我看見了十二歲的自己,我們各自走了多麼漫長的一條路,終於來到彼此的面前…我們相見,終於,互相擁抱,然後,在轉身離開前,彼此給了對方最深刻也最巨大的祝福─原諒。」

文章節錄

《小丑不流淚》

事件,一九八七,之一

  我試圖回想,自己怎麼走到這裡的?

  這天,一樣的「樹林─北門」號公車,一樣竹軒麵包店門口的候車點,厚重的國文參考書捧在手中,仰頭、低頭,眼睛時開時閉,嘴裡反覆咀嚼著空氣──這是兩星期以來因應環境身體逐漸形成的姿態。不知道疲倦感是在哪個路段將我擊倒的,新莊國中悶不吭聲,當我醒來,車子正在一座陌生的橋上行駛,司機泰然自若,其他乘客也是。我緊張地豎起背脊,試圖從車窗外不斷過眼的景象中攫起任何一個記憶的連結。不對,整個都不對了。

  車內乘客逐漸減少,司機偶爾從駕駛座上方的後照鏡瞅著我,他發現什麼不對勁了嗎?沒有,抵達終站時,他只跟我要了三塊錢補票,沒其他的了。我投了錢,傻愣愣地下了車,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座標。我心慌意亂,同時間卻又被周遭一切陌生的人事物和建築吸引著。

  一年前,姊姊帶我來過台北城一次,麥當勞的草莓奶昔味道還鮮明地在記憶中。我離開了終點站牌,開始跟著人潮走,偶爾停下腳步,好像身體自動嗅聞著當時那個濃郁的草莓氣味,那間麥當勞,該是在這個轉角過去還是哪裡呢?心中有股堅強的信念,一定可以找到的,然後姊姊的公司就在麥當勞附近……我迷路了。

  跟著另一批人潮離開了車站,想要找回原來的路標及公車站牌,但失去方向的我,只能被清晨上班的人群一路筆直地推到了另一條陌生的街的盡頭。緩下腳步,喘口氣,馬路對街有座公園。天空這時傳來陣陣的悶雷聲,抬頭,原本晴朗的天空就在我的匆促行進間烏暗一片。雨,似乎就要下來了。我在街角發現了一具公共電話,摸摸口袋,還有一個十塊錢銅板,拿起話筒,投入我全身上下的財產,按下家裡的號碼……

  「你去找警察啦!」媽媽的語氣明顯不耐煩,我知道這個時間點,家裡還是相當忙碌的。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透露著強烈的指責與不耐,今天回家,我鐵定又被罵到死。嘟~嘟~嘟~十塊錢的電話額度還沒用完,媽媽已經掛上電話,剩下的幾塊零錢就這麼大方地消失在那一小方的螢幕顯示上,我身上全部的財產。

  警察叔叔去哪找呢?公園裡也許會有吧。過街,從石頭砌成的入口進去,公園脫離了台北城的匆忙擾嚷,自成一格。然而,樹木繁多,原本應該鬱鬱蔥蔥的景象,不知是因為樹蔭繁密還是天陰無光,這座公園籠罩在一片灰濛低迷的氛圍中。幾個像是剛做完晨間運動的老人有說有笑地從我身邊經過,準備從入口處離開,我還在猶豫要不要開口詢問,第一滴雨水便已狠狠地打中了我的臉頰。

  急促的雨水沒給應變的時間,迅速驅趕走我眼前所有生命,這才意識到雨打疼了身體。抓起那深藍色的新書包頂在頭上,唉喲,好沉,我一股勁地往公園深處跑去。幾座紅色蓬頂的仿古八角亭很快便出現在視線內,我往最近的一處加速奔去,入了亭內,扔下書包,皮鞋吃了水,也吞進大半截的白襪子,濕濕悶悶的真不舒服。褲子口袋僅有的兩張摺疊起的面紙幸好尚未濕透,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想將頭頂上的雨水拭乾。無奈,面紙很快便濕成一團紙泥巴,我將它們放在手掌裡揉捏,看著漸大的雨勢,無計可施。

  我的這些舉動都看在周圍的三雙眼睛裡──三個老伯伯,約莫父親的年紀,清一色的西裝長褲、皮鞋,身著白色或花色的襯衫,他們不發一語地打量著我。我向他們點點頭,就像父親教過的一樣,見著長輩,就算不認識,也得打招呼以示尊重,接著便在上了紅漆的石長凳坐了下來。

  「全都淋濕囉!」穿著花襯衫的老伯伯開口,外省口音,我想,會不會是父親的朋友,但他一句話莫名其妙地激起另外兩個人的笑聲,他們臉上的老人斑及皺紋在笑聲裡顯得張狂,他們持續地打量讓人感覺不舒服。

  「來,這手帕,你再把頭髮擦擦!」白襯衫老伯伯伸手遞出一條藍色滾灰邊、摺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到我的眼前。我看著手帕,又看著老人家,不知該做何回應。老人家伸出的手也許痠了,微微抖著,我低聲拒絕,便將視線往亭外瞥去。大雨將公園內的景物輪廓磨得稀稀糊糊的,依稀之中,卻有幾對銳利的目光從另外幾處亭子射過來。我試圖辨別目光的主人們──幾個八角亭下坐著、站著的都是眼前這三個老人的複製,同樣的穿著樣式、神情,眼裡都透露著說不出的怪異。

  白襯衫老伯還是拿著手帕,他眼神裡多出的孤單落寞和臉上已近石化的笑容形成強烈對比。那孤單,我明白幾分。哈啾!濕氣終於滲進我的身體了。

  「這樣下去會感冒喔!」白襯衫老伯不放棄地再次把手帕遞過來,從他的動作及聲線裡閃過父親的形象──那從不過度表露的關切與偶爾不小心散逸出的溫柔。「要不到叔叔家換件乾衣服?換件衣服再送你回學校上課吧!」

  襯著雨聲,雙簧阿伯突然轉向我,一邊擠眉弄眼,幾乎手舞足蹈地唱起姚蘇蓉〈今天不回家〉:「今天不回家~徘徊的人,徬徨的心,迷失在十字街頭的你,今天不回家,為什麼你不回家?」

  不知道學校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有人出來找我嗎?爸爸媽媽緊張嗎?唉,學校多一個空位,家裡少一個人,或許也不是件太重大的事。老伯伯打開了黑傘,我將手帕抓在手掌中,走吧,到我那去換件衣服,舒服點,去吧,去換件衣服,也許會舒服點,也許今天,就算只有今天,可以不上課,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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