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發稿時間:2016/07/23
匠人
匠人
作者|申賦漁
出版社|圓神出版
出版日期|2016/06/01

  申村,是距離南京250公里的村莊,被稱為「銀杏之鄉」,600年間出了各種能工巧匠,有瓦匠、篾匠、豆腐匠、紮燈匠、木匠、剃頭匠、修鍋匠…然而,隨著時代變遷,匠人逐漸凋零,被人遺忘。設計師黃子欽推薦本書:「《匠人》像紙上紀錄片,把影像跟文字連結到原始的生活經驗,從裝幀中『還原』了那個年代的互動與美好。」

文章節錄

《匠人》

紮燈匠

紮燈匠是我外公,在六十五歲時,

忽然做起一件丟人之事:拉瞎子。   

  外公的家孤懸在村外的一個垛子(城牆外凸出的部分)上,門朝東,對著一條南北大路。這是很奇特的。鄉下房屋的朝向幾乎都是朝南。其中緣由,我不十分清楚。外婆去世得早,三個舅舅各自成家立業,並不跟外公住在一起。我只是在過年的時候去外公家住幾天。那是他最忙,也是我覺得最好玩的一段時光。他在給元宵節紮花燈。

  大年初二,我和弟弟拎了兩包茶食—一包京果,一包桃酥,去給外公拜年。從我家到外公家有二十多里,我跟弟弟走一路玩一路,並不覺得遠。京果的香味一陣一陣地飄。我說,我們一人吃一顆吧,也看不出來。弟弟當然附和。一顆,兩顆,三顆,不知不覺吃了半紙袋。拿半袋拜年是不像樣子的。不過照規矩,外公會還一包給我們。索性吃掉了,就讓外公別還了。於是全吃了。

  外公的牙全掉了,嘴扁扁的,笑起來很不好看,可是看著慈祥。看我們只拎了一袋桃酥來拜年,他只是扁著嘴笑笑,立即一人塞一只兔兒燈讓我們去玩。

  外公的屋是三間茅草屋。左邊一間是他的臥室,中間是客廳,右邊是他的工作室。屋子的外面,又搭了一個小棚子,做廚房。房屋的四周全是樹,桑樹、柿樹、銀杏樹、桃樹、棗樹。一到夏天,整個房子都被綠蔭淹沒了。因為四周是曠野,他養的雞、羊跑得到處都是,沒人看,沒人管。看守牠們的是一隻小黃狗,小黃狗自己貪玩,並不認真。

  外公的工作間裡全是各式的紙、竹篾和燈籠。他對我和弟弟特別寵愛,什麼燈都可以任我們去玩,玩壞了也沒關係,只有一盞除外,那是一盞八角的走馬燈。框架是梨花木,雕著各式的兵器,燈罩是透亮的防風紙。

  燈裡面是幾個騎馬的小人,其中一人畫著黑白的花臉,說是項羽。燈的底座上刻著「十面埋伏」四個字。這燈終日掛在屋梁上,誰也碰不得。只有到三月十六日東嶽大帝的廟會,才摘下來,掛到東嶽廟裡的神像前。點起蠟燭,燈裡的人兒轉起來,外面看,就像有無數的兵馬在追趕著項羽。全鄉就這盞燈最耀眼。它是外公的傑作。每年到東嶽廟會,我都會跟所有小朋友說,看看看,會跑的燈,是我外公紮的。

  從二十多歲起,外公紮燈已經四十年,到六十五歲這一年,他忽然歇手不做了。他改行「拉瞎子」。「拉瞎子」算什麼職業呢?什麼也不是。瞎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忽然就出現了。右手拎著一面小銅鑼,走幾步,「噹」的一聲敲一下。左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由人在前面牽著。牽著這竹竿的就是我的外公。

  瞎子走村串戶,敲著銅鑼找人算命。外公向所有熟識的人引薦這令人生厭的瞎子。四鄉八鄰,誰不認識老實厚道的紮燈匠呢?他們會盡量照顧這瞎子的生意。

  我上小學,正是好面子的年紀。瞎子的鑼聲經常會從學校外面響過,那是四村交匯的要道。

  「那不是你外公嗎?拉瞎子啊。」

  「瞎子專門騙人的錢。」

  「拉瞎子,拉瞎子,拉瞎子。」他們看到我就這樣朝我喊。

  因為這個,我跟同學打了好幾回架。我越是惱羞成怒,越成同學嘲笑的話柄。發生任何的衝突,他們就用「拉瞎子」這幾個字來刺激我,罵我。

  幾乎每個星期都能撞到拉著瞎子的外公。外公看到我,老遠就喊我:「大魚兒。」我裝著沒聽到,飛一般躲得遠遠的。可是外公每次看到我,還是喊。

  我跟媽媽抱怨:「媽,外公不是紮花燈的嗎?好好的拉什麼瞎子呢,多難看啊。瞎子專門騙人錢。」

  「不要聽他們瞎說。哪個相信哪個請。願打願挨,什麼騙不騙。你倒想想看,瞎子不算命能做什麼?」

  「瞎子歸瞎子算命,外公拉他做什麼。好丟臉。」

  媽媽把手裡正打著菜秸的連枷(拍打穀物使榖粒掉落的工具)一停:「弄草給豬吃去!」

  我最後一次給外公拜年是上個年初三的時候。外公還住在那個破舊的茅草屋裡。我已經長大了,自行車騎得飛快。外公聽到聲響從屋裡迎出來,我喊了他一聲,從車把上拎了茶食放到堂屋的桌上。因為過年,外公把家裡家外收拾得乾乾淨淨。屋梁上掛著一塊好大的豬肉。差點碰到我的頭。

  我沒有坐,也不想坐。「外公,家裡還有事,我回去了。」

  「這做什麼?哪有拜年這個樣子的,至少吃了中飯再回去。你看,肉這麼多,魚也有。」

  「你不要忙了,真的有事。」

  外公跟我又爭了幾句,看我真要走了,讓我等等,嘴裡念念叨叨進屋了。出來時,他塞給我兩塊錢。這是壓歲錢。壓歲錢是不能推辭的。兩塊錢對外公和我,都是極大的數目。以往,他給我的壓歲錢只有五角。

  我走了,騎了車,飛一般離開。到外面的大路上,回過頭,外公還站在茅屋的門口,朝我望著。

  「下回來!」他朝我喊。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公。我去了外地上高中,不常回來。過年時,我也不願意去拜年,讓弟弟去。已經長大了的我,聽到了外公一段可恥的經歷。

  外公是個逃兵。

  我有個高中同學和外公同村,起先我們交情滿好的,後來忘了為什麼鬧翻了,他就跟別人說,申賦漁的外公是個逃兵。

  父親早知道這些,可是如果我沒問他,他也許永遠不會告訴我。我對打仗的故事是特別有興趣的。那時候的小孩子都這樣,都希望長大了去打仗。申村一帶是新四軍的根據地,我常常會聽到他們的故事。據說粟裕還在我們村住過。

  「外公當過新四軍?」那時我還小,夏天在院子裡納涼,父親握著一把蒲扇正眉飛色舞地給一院子的人「說書」。並不是真的「說書」,有真有假。人們願意聽,聽得高興。

  我這樣一問,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去睡覺!」一晚的熱鬧,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之後我再也沒問過。

  等同學這一說,我才知道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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