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自己親愛的

發稿時間:2016/11/05
叫我自己親愛的
叫我自己親愛的
作者|瑞蒙.卡佛
譯者|余國芳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6/08/01

  瑞蒙.卡佛被譽為自海明威以降,最具影響力的美國短篇小說家。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推崇其為寫作上的啟蒙導師,曾說過:「我的寫作,多數來自瑞蒙.卡佛的啟發。」本書收錄33篇從未正式發表過的散文隨筆與書評,隱含卡佛對好作品的準則與期待。

文章節錄

《叫我自己親愛的:瑞蒙.卡佛談寫作》

  亨利.米勒在四十多歲時寫下《北回歸線》──順便一提,這是我非常喜愛的一本小說──他談起他在那間借住的房間裡寫作的時候,幾乎隨時都會被迫停下來,因為他坐著的那張椅子隨時有可能被人抽走。這種情況其實也在我過去的生活中不斷發生,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善。就我記憶所及,從我十幾歲開始,擔心座椅被人抽走的焦慮便始終不離左右。年復一年,我和我太太一直在為我們頭上的那片屋頂,為餐桌上的牛奶麵包,不停的東搬西走。我們沒有錢,沒有前景,也就是說,沒有生財之道 ── 除了餬口再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而且我們沒有好的教育,儘管非常渴望,但就是沒有。我們始終相信,教育能夠為我們打開很多的門,幫我們找到很好的工作,讓我們過我們和子女們想要的生活。我和我太太,我們兩個有很多很大的夢想;我們以為我們可以低頭,可以賣命,可以做我們想要做的一切。但是,我們都錯了。

  我必須說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個影響力,也是直接與間接對我的寫作有最大影響力的,就是我的兩個孩子。我二十歲不到他們就出生了,然後在同一片屋頂下,從住進去到離開 ── 差不多十九年的時間 ── 他們對我生活的影響力無所不在。

  芙蘭納莉.歐康納在一篇散文當中說道,一個作家的生命到了二十歲以後就不需要太多事情的「發生」,因為許許多多構成一篇小說的東西,早已在那段時間裡發生過了 ── 不只發生得夠多,而且已經超過了;她說,那些東西絕對足夠延續作家日後的創作生命。但是對我來說並非如此:現在供給我寫作的「素材」,絕大多數都是發生在我二十歲以後。老實說,我對於在為人父之前的人生真的記不得太多;我真的不覺得在我二十歲結婚生子之前的人生曾經發生過什麼。是在那以後,事情才開始一件一件的發生。

  六○年代中期,我每天在愛荷華城的自助洗衣店裡忙著對付五六籃的衣服,大部分是孩子們的,當然也有一些是我太太和我的衣服。那個星期六下午,我太太在大學運動俱樂部裡當服務生,我負責家務和帶孩子。那天,他們跟別的孩子在一起,好像是去參加生日派對吧,而我忙著拿衣服去洗。一開始,為了我用幾台洗衣機的事,我還跟一個老潑婦大吵一架。吵完後,仍然得跟另一個很像她同夥的人等著下一輪。那時候的自助洗衣店整個客滿,我緊張兮兮的盯著那些烘乾機,打算只要其中一台停下來,我就捧著手邊這一籃濕衣服衝過去。要知道,我已經捧著這籃濕衣服在店裡晃了半個多鐘頭,還是等不到機會。這中間雖有一兩台烘乾機空出,但總有人手腳比我更快,搶在我前面。我簡直要抓狂了。我說過,那天下午我不清楚我兩個孩子究竟在哪裡,也許我得趕去哪裡接他們,但時間愈來愈晚了,這是我心煩意亂的原因。因為我知道就算能夠把衣服送進烘乾機,也還得等一個小時烘乾,才能裝袋回家,回到我們住的學生公寓。好不容易,我終於看到有一台烘乾機停了,而且它剛好就在我位置的正對面。機器裡的衣物停止翻轉了,就這麼靜靜的待在裡面。我打算要是再過三十秒還沒有人來取,就要把那些衣服搬出來,換上我自己的。這是自助洗衣店的規則。但是就在這時候,有個女的走過來,打開烘乾機的門。我站著等,看她把手伸進那裡面抓住幾件衣物。顯然地,她認為衣服還沒乾透。於是她關上門,又投了幾枚硬幣進去。我只好茫然的推著小推車走開,繼續等。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那一刻,我陷入無力的挫折感當中,幾乎要哭了。在那一刻,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 ── 老兄啊,沒有任何一樣事物 ── 感覺比這件事更迫近、更重要、更能改變我的人生 ── 那就是,我永遠都會有這兩個孩子在,我會處在這樣一個責任擺脫不掉,不斷遭受干擾的位置上,永永遠遠。

  我現在說的是真正的「影響力」。我在說月亮和潮汐。它就是這樣衝著我而來。就像窗戶被吹開時的那一陣疾風。在到達我生命中的那個關鍵點之前,我一直在想,到底想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事情終究會有辦法解決 ── 我所希望的或是想要做的事情終究會有心想事成的一天。但在那一刻,在自助洗衣店裡的那一刻,我發現,那是不可能的。我發現 ── 之前我到底在想些什麼? ── 我的人生絕大部分沒有什麼大改變,永遠是混亂,沒有光亮。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深切的感覺到 ── 應該說我終於知道 ── 我過的生活跟我羨慕的作家生活相去太遠。我明白一個作家不會把每個星期六的時光耗在自助洗衣店裡,也不會把一天醒著的時間都拿來繞著孩子們的需求和情緒打轉。當然,當然也有很多作家在寫作上遭遇到更加嚴重的阻礙,包括入獄、失明、各種折磨或是受到各種形式的死亡威脅。但是就算知道這些也沒用,也不會讓我得到任何慰藉,只能說在那一刻 ── 我發誓,這一切真的就是發生在那間自助洗衣店裡 ── 我看不見任何前景,只看到年復一年不間斷的責任和混亂。或許,情況會有些變化,可是絕對不會真的變好。我了解這一點,但我撐不撐得下去?在那一刻,我明白我必須做好自我調適,必須把眼光放低。事後我發現,自己確實已有了這份認知。然而,有認知又如何呢?認知算什麼?認知幫不了我,它只會加重我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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