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地

發稿時間:2017/03/17
濕地
濕地
作者|周芬伶
出版社|九歌出版
出版日期|2017/02/01

  本書以小說和散文交織的筆法,描繪康德教授的寫作班上個性鮮明的各個角色。有在媒體工作、把謊言當作真實的女記者胡漣,和寡母相互依存,長得像電線杆的麵疙瘩…不管長相美或醜,都不斷被濕地淹沒,在陷落的沼澤地遊走,一生都在進行愛的辯證與自我追尋。

文章節錄

《濕地》

記者主義

  父親是某大報的副總編輯,胡漣從小很少看到他的人,他下班凌晨一兩點,她在睡覺,胡漣上學時他在睡覺,胡漣放學他在上班,假日也上班,休假都是非假日,越是重大節日越晚回來,有一次颱風臺北淹水,他涉水去上班,晚上坐救生艇回來。家裡的報紙三、四份,讀報是大排場,也是一日大事,好不容看到他,都是在讀報。她看到報紙就想吐,母親也是,她們一起譏笑父親是中油墨毒的人,油墨很臭,她很少讀報,母親帶她去學鋼琴跳芭蕾,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後來胡漣覺得她把女兒當洋娃娃養,只為炫耀;國高中叛逆期,胡漣跟一群愛玩的同學常常離家出走,短則一天長則五天,其實也沒幹麼,抽菸喝酒閒哈拉吸強力膠,有一次殺到墾丁,在民宿裡瘋狂吵鬧兩天,最後一次是母親報警,他們一狗票人全送進了警察局,父親來領她回去,他什麼都沒說,胡漣跟在他後面等著他罵,但他什麼都沒說。

  不久胡漣變成報社實習生,當時大學沒考好打算重考,白天補習,補習完直接到報社,在報社實習的都是大學生,只有胡漣是大學重考生,算是特權階級,她的工作在編政組,主任很喜歡當眾罵她讓她難堪,後來才知道他是父親的死對頭,有名的大聲公一罵,整個辦公室都聽見了,「胡漣,你送稿送到地獄嗎?剛剛稿子哪裡去啊!你豬頭啊!」嚇得她魂都飛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越是這樣胡漣越是要撐下去,她喜歡看工人分稿送稿的樣子,拿一個小方籃子,收走編輯上的稿子與標題,然後送到主編那裡去,重要的稿子再送到總編輯那裡,他們奔走於像禮堂那般大的辦公室裡,像流觴曲水般那般流暢而具有暗示性,他們都太懂得暗示,只要主管一挑眉一個眼神就明白什麼意思。其中有個清秀的送稿員,在她十八歲生日時送她一套黛安芬的內衣褲,性暗示非常清楚,他是多麼懂得暗示性,一種隱性修辭,可見是其中老手,她沒有不喜歡他,就是覺得他缺少一種東西,過了許多年她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幾次約她都搞失憶或失蹤。

  胡漣的位置就在靠門口最邊角,在這個充滿暗示性的空間,權力等級分得很清楚,只要畫個格子都知道他的等級,最大的坐最前面正中央,越靠近那裡的職位越高,父親在中間偏上,編政組在中間偏下,而她坐在最下,跟最上是最遠得距離,而那送稿小伙子不在這權力格子中,他是個移動者,介於記者與工人間,越是移動越沒權力,所以如果要上床,應該跟最上端最中央的胖子,這是未滿十八的胡漣就了然於心的事。

  那一年父親因發了一篇「通匪」文章,被調查後關進監獄,那段日子她家的生活變成一個無法打開的黑盒子,大家不談不說,各種疑問與恐懼的眼光包圍著他們,彷彿身上有毒或罹患瘟疫,許多人躲著他們,以前常來往的親友故交都不來了,父親明明還活著,家人卻像遺族般被遺棄。胡漣記得每當會面日,母親不讓她一同前往,戴著帽子與太陽眼鏡,還有一些食物獨自去探監。父親突然消失,她這特權實習生也做不下去了,他們搬到監獄附近,據說是父親的要求,心靈上離家近一些,可以自我幻想只是搬到家裡附近住著。那時的景美還很荒涼,也是低窪地區,每雨必淹水,有一次水淹到桌子以上,母親抱著她爬到衣櫃上,望著四處飄流的衣物鞋子放聲大哭,胡漣沒有哭,她恨父親。

父親的位子空了,房子的燈都黑了,水淹到頭頂,她們的生活也到頂,她跟家庭的鍊帶也斷了,父親出獄大概無法重新做人了,這個任務大概要由她來完成,她要斬斷過去,換個名字重新做人,「重新做人」變成她的生命主題與模式,不是像蚯蚓、壁虎的斷尾求生,而是貓有九命一直重新來過,「重生」似乎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命題。她變得沉默,大多數的時間沉浸在幻想,像愛麗絲一再跌入仙境,那裡有城堡、花園、兔子……一切可欲之物。

  隔年胡漣考上大學,進入山上的那間大學新聞系,在校園裡頭格子沒那麼複雜,但也有一些隱形的格子,老師除了上課根本不存在,上課時坐最前面的是成績好與想巴結老師的,坐後面通常是邊緣份子,漂亮的女學生則不管坐哪裡都是男老師眼神追蹤的標的,這樣的標的三兩個,她也是其中之一,胡漣那時長得不美,但長瓜子臉配上一頭及腰的長髮,說話聲音很嗲,穿著洋派像個小嬉皮,常戴一頂法國貝蕾帽,身材凹凸有致,許多男老師明示暗示想接近胡漣。照說她應是喜歡男老師勝過男學生,不知為什麼沒動心,另外一個跟老師交往,那個女孩倒是真漂亮,短髮穿短皮夾克迷你裙短靴,常坐在老師車中,看到熟人就躲起來,動作實在太大,其實更明顯,後來還真修成正果,兩人雙雙移民美國;另外一個成了明星,才大一就有貴公子開車接送,胡漣呢?天生的誰都看不上眼,母親常說她是挑剔精與磨人精,長得醜不說,連兩百分的東西都嫌,將來一定找不到對象。

  母親錯了,她喜歡的夢幻極品總是會自動向她報到,而且誰說愛建築在相貌上?越是與美無緣的人越愛美,或者最終放棄美,追求形而上的東西,但追求美的過程,不完全是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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