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郭強生睽違13年的最新力作《夜行之子》,是以都會作題材的短篇小說集,13則短篇故事又可綴連當成長篇。場景橫跨紐約與台北,描寫都會男女、同志的情愛世界,呈現內心充斥的空虛與寂寞,並點出許多現代人找不到認同的悲哀,以及邊緣國家的認同危機。
作者郭強生留學美國取得戲劇博士後,認同自己的故鄉與國家,因而回到台灣東華大學任教。2001年,他搭機赴美恰好遇上「九一一」事件,覺得原來不可能垮掉的東西都垮了,使當時醞釀中的《夜行之子》環繞「九一一」事件揭開序幕,並透過小說,為一些遊魂除魅。
《夜行之子》整本小說都以同志作為主要角色,但故事不只寫同志族群,而是探討疏離問題,也涵蓋從性別、族群到故鄉的認同議題。以同志的社會邊緣位置,寫出現代人的疏離與寂寞,寓意現代人如同志或鬼魅在幽暗中受苦。
書中主要場景在台北,但書中主角有些兼有紐約生活經歷,反映當代人行走串連台北與紐約、東京等大都會的都市經驗,反而沒有真正的故鄉。相較於張愛玲的上海書寫與白先勇的台北書寫,可說是又一精彩之作。
文章節錄
情人
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妳,永遠記得妳。那時候妳還很年輕,人人都說妳美……
男人停下打字機鍵盤上手指的動作,才剛開始工作的他已經感到微微的目眩。
他摘下眼鏡,起身走向窗邊,望著落霧的巴黎,灰暗的建築屋頂一疊疊像積木方塊,拼成了這個進來後就永遠出不去的城市。他和她在聖伯努瓦街上同居的這座小公寓,儼然也已成為他的另一座走不出的魔術迷宮,連環式俄羅斯玩具盒般,打開一層又出現另一層,永遠讓他驚喜、令他迷惑、更教他痛苦。
女作家昨夜又酩酊大醉,「已快被酒精摧毀的破布娃娃」,他總這樣說她,一如往常在過量後對他咆哮,罵他「下流的雞姦者」;之後她趴在他胸口哭泣,求他再進入她一次。
他對她的慾望從來不是肉體的,她一開始就知道。但是她就是有這個魔力,讓他任憑她咒罵折磨,像輕佻的妓女,也像一個殘忍的老婦。但是沒有人更像她自己筆下的人物。
她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她一把攫住他,教他永遠活在她虛構的世界裡,她甚至用她自己的教名為他另取了名字,Andr。
從前的楊不知何時已永遠死去了。他現在是楊安德烈亞,女作家的看護、祕書、出氣筒,同時也是她對愛情渴望的最後目標。
男人拿起打字機旁的手稿,女作家為自己計劃出版的家庭相簿所寫的序言,躺進了沙發。
對你說什麼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輪上……
這是一個他已經聽了太多回的故事,每一回都留下一些刻意的模糊,像是她多麼愛她的母親也極度憎惡她,還有她那早逝的小哥哥,究竟他們之間有沒有過肉體的不倫?男人早已習慣她永遠在修改著自己的身世。也許,也許令他一直不能轉身離去的原因就在這裡——他,楊安德烈亞,比任何活著的人都更逼近女作家的真相。
卻只是逼近,不是真相的本身。因為連他自己都已被寫進她的書中,書名就叫《楊安德烈亞史坦能》,不能確定他們的故事究竟是像書中的描述?還是他以為的記憶?
*
他記得。
他看見一個害羞的大學男孩,寫了許多信表達了對她作品的愛慕與景仰。她來到他們學校演講,他們相識,他們開始通信……
她似乎早已佈置好一座安放他的舞臺,分配好他的角色。就像——
他再一次為她手稿中的敘述語氣深深著迷(所有的犧牲!所有為她犧牲的夜晚與愛情!就為了能這樣先世人一步讀到她的手稿嗎?難道我真以為接近天才就能成為天才嗎?)就像——
他突然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他的角色就像這個中國男人。她永遠渴望著同樣一份愛情,一個男人,一個神祕又不可得的男人,不知從何方出現,向她走近,告訴她,他有多麼深愛著她……
如果人生中不曾出現,她也必須要創造出這個男人來。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時而整齊、多半章節凌亂的字跡,彷彿還嗅得到潑灑在稿紙上的酒漬。(近十年她的作品一再遭受惡評,甚至有批評家早已宣判了她的才盡,但是……我該怎麼描述自己現在所讀到的這篇序言?)
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深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死。
男人的目光停在手稿的最後一行。他的嘴角緩緩泛出一股辛酸的得意。
*
是楊安德烈亞第一個告訴妳,那應該就是一本小說,而不是一篇序言而已的,對不對?
妳惺忪著紅腫的雙眼,似乎剛剛才激動落淚過。我不知我要往哪兒去,但是我會往那裡去,妳說。
妳知道妳死後,他便從此把自己藏匿起來?妳把他的生命也帶走了……
一切我建立的都會毀滅,這就是我所謂的前進,毀掉我所成就的一切,妳說。
但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創造出來的小說人物——
同性戀!同性戀!
是他!是他成就了妳!他一直扮演著妳作品中所需的那個情人,好讓妳繼續編織故事!
妳閉起眼,齜出一排被菸酒浸淫過的黃牙:我只知道叫喊,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妳把所有人拖進了妳的黑暗裡,再用妳的光芒將他們粉碎。不是嗎?
妳重複將自己的身世寫了又寫,越寫越不受青睞,越寫越不知所以。直到楊的出現。他看見自己是妳最後所需要的一粒魔術藥丸,服下後心痛如絞、滿地打滾,終於滾出了一地珠玉。
妳吞噬了他,因為妳知道,這將是妳這一生最嚮往的一種愛情,因為他永遠無法被征服,永遠讓妳有挑戰的新鮮感。不是他拒絕妳——事實上可憐的楊好幾次幾乎就要徹底臣服——而是妳凌辱他,唯有這種方式把他趕跑,妳才可繼續狩獵追逐——
我是個天才,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妳說。彷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妳的神智突然變得異常清晰:
楊,我還在。
我得走了。
我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裡。
在病房的角落,一個修長而微微佝僂的身影從椅中起身,走到了病床旁。
對著那男人的身影,妳輕吐出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個字:我愛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