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很貼近我們生活現況的小說。當傷害有多大,有時,愛也會來得很強大;而當絕望逼近,哪怕僅是一絲暖意,也能悄悄驅走嚴冬。這更是一部深刻談及死亡的小說。死是有責任的,那責任是得跟自己深愛的人告別。死的責任不是虧欠,是有所愛。
文章節錄
《冬將軍來的夏天》
我被強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來找我。
這天聽起來是鬼魅的日子,陽光卻好到不行,我的人生走在某種算是小幸福的路上,好像心中再也找不到陰暗的角落。要是有甚麼不對勁,是我忽然想起了三天後的幼兒園聚餐,該穿蕾絲邊裙或是藍色淑女褲,我打開衣櫥翻找,決定穿褐色短裙赴宴。我應該穿緊身牛仔褲才是,這樣強暴就不會發生了。
翻弄衣櫥時,來自警衛室的對講機響了。警衛說,有個搬家公司送貨來,請我下樓幫忙搬。母親被吵醒了,她平日晚起的習慣被中斷,懶乎乎的從床邊走到廚房泡咖啡,丟下五顆方糖,讓咖啡滿出杯子。她不是用咖啡醒腦,而是糖,這能避開像是單純喝糖水的孩子。母親催我下樓處理,因為警衛又來電催促,那比濺到桌子的咖啡漬還煩人。她邊喝黑糖水邊妝扮,為某個約在麥當勞或星巴克的保險業務動身。
我下樓,看見五個該退休的老女人站成一排,陽光照下來,她們散發上個世紀五○年代嬰兒潮的骨董氣質,還有一隻拉不拉多老狗。
五個老女人與老狗,這是搬家公司?組合非常古怪。
她們年近七十,頭髮稀疏,臉頰下垂,奮力從生鏽的福斯T3的後車廂搬出貨物。停車技術不及格,車離人行道有一公尺,增加搬貨困難。她們的每個動作都很危險,踩在紅線似,像冬眠的鼴鼠無法伸展大動作的慵病,要嘛被檯燈的電線絆倒而髖關節斷裂,要嘛彈性差的腿筋拉傷,要嘛被衣服上的灰塵惹出噴嚏而漏尿,最後心肌梗塞倒下。她們僅剩的力氣可能用來跟死神握手,這也是警衛找我來幫忙的原因。
我意識到甚麼,說:「這些是誰給我的……?」
「這是妳阿婆給妳的。」回答我的是個有酒窩的女人,約六十五歲。我相信她曾是個美人胚子,笑容優雅,嫻靜有親和力。
「她早就死了。」
現場氣氛冷下來,酒窩女人說:「確實,這是好幾年前的東西,她的朋友請我們搬家公司送來。」
「這些東西我都用不上。」我說。確實用不上,笨重的五斗櫃、鐵鑄的日光燈檯燈、布滿刻痕的鐵杉桌、檜木老旅行箱等等。等等,那個嶄新的TOSHIBA筆記型電腦要是屬於遺物,未免太唐突,正是我所愛。
「都是妳的了。」酒窩女人說。
「我只要電腦就好嗎,其他的退回去?」我說。
「我們不受理退貨。」
「拿去丟掉也行,我可以付妳們錢。」
這讓幾位老搬運工楞著。「我們幫妳搬到樓上。」酒窩女人指揮她們,展開危險又勞碌的工作。她們先抬著書桌到電梯間,手腳功夫不怎樣,嗓門的功夫卻很行,不斷喊:「妳那邊放低一點」、「不要走太快啦」,不然就「哎哎呀呀」的亂叫,彷彿幾隻老樹懶的呼救。
在進入電梯間時,有個穿護腰的老人累得蹲下,連額頭的汗水都沒有力氣抹去。尾隨的拉布拉多犬看到了,著急的吠,其他的老女人只能回頭看。她們手上還有大桌子耽擱,像老樹懶們被下詛咒般,努力發抖。
我的注意力不在老人,是老狗。依我的判斷,那隻狗約十六歲,換算成人類的年紀約八十歲,缺少幼犬的活潑,也沒有成年狗的敏銳,活脫脫是那些老人的翻版。老狗尾隨老人後頭,動作遲緩,眼神卻沒有離開她們,被說成幽靈也行。牠唯一的警戒聲,是護腰老人蹲下時,不斷的吠叫。
「鄧麗君呀!媽媽沒有問題,沒有生病倒下,妳可以不用叫了。」護腰老人說。
遇見一隻名叫鄧麗君的老狗,這真是令人費解,我只能說:「這隻鄧麗君太可愛了。」
老狗抬頭看著我,目光潺潺,眉間卻皺著。那是種不怒而威的表情,令我抽顫一下。老狗讀懂我的揶揄或敵意似的,我想。不過,這想法瞬間中斷。老人搬家公司繼續工作,擠在升起的電梯,有兩個人臉色蒼白,一個是護腰老人,一個是始終不說話的假髮老人。假髮老人因為搬家具而使得固定髮夾鬆脫,在電梯升起的剎那,她身體搖晃,假髮移位,掛在有髮夾固定的一邊,樣子滑稽。我差點笑出來,可是她悠閒的扶回假髮。
搬完第一趟,電梯下樓,每個人像是從天堂前往地獄的表情,假髮老人無意把假髮調整到妥當,這模樣不好看,或許是人生到了這年紀也不在乎在同輩之間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