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者

發稿時間:2018/03/02
同情者
同情者
作者|阮越清
譯者|顏湘如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18/01/04

  獲比爾.蓋茲選入2017年閱讀書單、席捲全球包含普立茲獎共10座文學桂冠,越裔美國作家阮越清的處女作《同情者》宛如炸彈般轟動英語文壇。故事以越戰後的時空為背景,一名北越間諜潛伏在逃亡至美國的南越社群中,他扭曲的、自白式的敘述記錄了人性的荒謬與救贖。

文章節錄

《同情者》

  我是間諜,是臥底,是特務,是雙面人。我也是雙心人,這或許並不令人意外。雖然有人把我當成漫畫書或恐怖片中某種受誤解的突變人,但其實不然,我只是能夠看到任何一個問題的兩面。偶爾我會沾沾自喜地視之為一種天分,儘管無可否認地,這種天分微不足道,卻可能也是我的僅有。但又有些時候當我細細思索,發現自己不得不以這種方式觀察世界,便不禁納悶我所擁有的真能稱為天分嗎?畢竟天分應該為你所用,而不是被它所用。你無法不使用的天分,主宰著你的天分──我必須承認,那是一種風險。不過開始這番自白的那個月裡,我看世界的方式似乎仍是利多於弊,有些危險一開始總是這樣。

  我要談的是四月,最殘酷的一個月。在這個月裡,已經持續許久的一場戰爭終將結束,戰爭的方式亦然。這一個月,對於只占世界一小部分的我國人民至關重要,對世界上其餘的大多數人卻毫無意義。這一個月,結束了一場戰爭也展開了……怎麼說呢?說「和平」不太對,不是嗎,親愛的司令?這一個月,我關在已經住了五年的別墅裡等待尾聲,別墅的牆頭嵌著褐色玻璃碎片閃閃爍爍,上頭纏著生鏽的蛇籠網。司令,我在別墅裡有自己的房間,就像我在您的營區也有自己的房間。當然,我那房間有個正式名稱叫「隔離牢房」,而您提供給我的不是每天來打掃的清潔工,而是一個完全不打掃衛生的娃娃臉警衛。但我不是抱怨。寫這份自白唯一的必要條件是隱密,不是整潔。

  雖然晚上在將軍的別墅享有足夠的隱私,白天裡卻幾乎談不上。我是將軍手下唯一住在他家的軍官、唯一單身的幹部,也是他最信賴的助手。早上,在我開車送他到距離不遠的辦公室以前,我們會共進早餐,在柚木餐桌的一頭分析戰報,他妻子則在另一頭照看四個教養良好的小孩,年紀分別為十八、十六、十四和十二歲,還有一個空位是為了在美國讀書的女兒留下。或許不是每個人都害怕死亡,將軍卻是明顯害怕。精瘦英挺的他是個沙場老將,曾經獲頒許多勳章,都是實至名歸。雖然被子彈與榴霰彈奪走三根指頭,如今只剩九隻手指與八隻腳趾,但只有家人與親信知道他左腳的狀況。他野心勃勃,幾乎什麼都阻擋不了他,只是很喜歡弄一瓶上等的勃艮地紅酒,找幾個不至於笨到在酒裡加冰塊的同伴一起享用。他依序是個美食主義者與基督徒,是個相信美食與上帝、相信妻子與兒女、相信法國人與美國人的信徒。在他看來,法美人士為我們提供的指導協助,遠多於其他那些以妖言魅惑我們北方友邦與幾個南方友邦的邪惡外國人士,諸如馬克思、列寧與毛主席等。其實他從未拜讀過這些哲人的著作!身為副官兼低階情報官的我,職責就是為他準備關於《共產黨宣言》或《毛語錄》之類的小抄,他自己會找機會炫耀他對敵人思想的了解,而他最愛引用列寧提出的問題,一有需要便加以剽竊。他會用金剛石般堅硬的指節敲打著剛好在面前的桌子,說道:各位,該怎麼辦?即便告訴將軍其實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提出過同樣的問題,還以此為名寫了一本小說,似乎也無關緊要。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車爾尼雪夫斯基?重要的是列寧,是將這個問題納為己有的那位行動派人物。

  在這有史以來最陰鬱的四月,面對這個「該怎麼辦」的問題,向來總能找到解決之道的將軍也無計可施了。一個相信「文明使命」與美國作風的人,內心終於受到懷疑啃噬。突然間夜不成眠的他開始在別墅裡四下遊蕩,臉色慘白泛青,宛如瘧疾病患。自從數星期前的三月裡,我們的北方防線失守後,他便會冷不防地出現在我辦公室或是我別墅房間門口,傳達一些零星消息,而且總是令人鬱悶的消息。你相信嗎?他會如此問道,而我只會有兩種回答,一是「不相信,長官!」,一是「不敢置信!」。我們無法相信那個氣候宜人、風景如畫的「咖啡城」邦美蜀,我的高地家鄉,竟在三月初遭到劫掠。無法相信總統阮文紹(這名字的發音彷彿巴不得說得人咬牙切齒)不明所以地下令防守高地的部隊撤退。無法相信峴港與芽莊失陷,也不敢相信當老百姓拚命瘋狂地逃上駁船與船隻時,我方士兵竟然從背後開槍射擊,死亡人數成千上萬。我獨自在辦公室時,盡責地偷偷拍下這些報告的照片,與我接頭的阿敏應該會滿意。這些情況象徵著無可避免的政權腐敗,我看了也高興,但仍難免為這些窮苦民眾的困境感到不忍。就政治而言,我同情他們或許是不對的,但倘若母親還活著,她也會是他們其中之一。她是個窮苦人,我是她窮苦的孩子,沒有人會問窮人想不想打仗,也從來沒有人問過這些窮人是想渴死後暴屍近海,還是想讓自己國家的軍人打劫強暴。假如那數千人還活著,他們不會相信自己是怎麼死的,就像我們也不敢相信美國人(我們的盟友、恩人、保護者)拒絕了我們的要求,不再送錢過來。要是真有了那筆錢,我們會用來做什麼?就用來買當初美國人免費贈送的那些彈藥、汽油、武器零件、飛機與坦克。給了我們針頭之後,如今他們故意不再供藥。(將軍喃喃地說,這世上最貴的莫過於免費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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