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生與死

發稿時間:2018/04/06
倫敦的生與死
倫敦的生與死
作者|班‧朱達
譯者|陳瑄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8/03/14

  身為一名政治新聞特派員,作者班.朱達曾經因公外派歐洲大陸與中東。這次,他將眼光移轉回自己的出生地──倫敦,想理解這座自己不再熟悉、擁有5%非法移民的城市。阿富汗人、波蘭人、孟加拉人、索馬利亞人……作者試圖讓當代倫敦的塑造者們來講述這座城市的故事。也因此,本書打從第一章開始就毫不矯作地將現代倫敦攤開在我們眼前。

文章節錄

《倫敦的生與死:一部關於移民者的大城悲歌》

〈莉亞橋路〉

  我沿著延伸自環形公路的莉亞橋路(Lea Bridge Road)走。環形公路越過東倫敦的其他河流,連接巴基斯坦人區。交通繁忙。莉亞河(River Lea)卻緩慢地流過蘆葦和沼澤,流進泰晤士河。溜狗的人在這裡看過鱷魚,但有關當局卻什麼也沒找到。

  我繼續走。邋邋遢遢的城市海鷗往垃圾桶裡啄食,發出啞啞鳥鳴。前門上了仿羅馬式拉毛漆的老帝王電影院(Regal Cinema)如今變成了非洲人教會。老電影的收藏都被掠在一旁,兀自放空。

  清真寺藏身於路那頭凌亂的排屋堆裡。那是一個巨大的紅磚箱子,不高的宣禮塔上垂掛著熄滅的小燈串。牆壁上挖出尖頂的圓拱窗,綠色的窗框生了鏽。巴士咔嗒咔嗒地一台接著一台開過,卸下幾個來參加午禱的大鬍子老人,或穿運動衣的男孩。他們一下車,就一個箭步往隔壁的健身房跑。健身房的廣告詞是用阿拉伯字母拼出來的烏爾都語。

  我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遇上了哈吉。我們站在鋪了藍色富美家(Formica)貼面的地板上,兩側的牆上,用綠色瓷磚拼貼出又彎又尖的伊斯蘭圖案。我們走過綠色絨面的公告欄,關懷敘利亞的單張一張疊著一張地覆蓋於其上,還有一個塑膠盒子,裡面滿滿一疊的傳單上寫著:「你是否想過回祖國去呢?」哈吉正領著我往洗滌室走去。所謂的洗滌室,就是穆斯林的停屍間。死去的穆斯林被埋葬前,會在這裡與另一個活人進行最後的接觸。

  哈吉每星期洗一具到三具屍體。他的嘴唇扁薄而蒼白。白鬍子在他頭的兩側炸開。他的鼻子胖胖、圓圓的,棕色的小眼睛永遠呈發呆狀,從不聚焦凝視。哈吉頂著一顆光頭,但他毫不在意。但在筆挺的白色暗花四方塔基亞帽(taqiyah)的遮蓋下,他神氣地伸直脖子。這頂帽子是到過麥加(Mecca)朝聖的記號,哈吉這個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我是這樣洗屍體的。」

  「我們先到醫院去,去看是否一切都處理妥當,去看他們有沒有把屍體包好。接著,我們把屍體帶到這裡……帶進房間後,就是洗屍體的時間了。」

  停屍台上塗了琺瑯。台上淺淺的凹槽會把水導到排水孔去。他就這樣盯著停屍台,好一會兒。

  「他們來了。」

  哈吉指了指用來墊在屍體脖子下那塊微彎的木塊,又指了指寫著「尊嚴用品」的紙箱。藍白色的馬賽克浴磚鋪在這間無人待得下去的房間裡,被燈泡的白光照得閃亮。他秀給我看蓮蓬頭和色彩鮮艷的塑膠桶。然後,哈吉輕拍疊成一疊的三個銅把手木棺材,和醫院的金屬推車。就在此時,他開始對我侃侃而談。

  「我洗過的屍體……都長得不一樣。少年人,長得不一樣;老人,也長得不一樣。有時候,死於心臟病的被送過來……他們也長得很不一樣。但我洗最多的,是死於癌症的屍體……要是有人死於癌症……你就不能用同樣的標準來形容。他們長得很不一樣……有些的臉部看起來還留有人世間最後一絲情緒……也有些看起來相當平靜。」

  伊瑪目的歌聲穿過隔牆,透進室內。

  「要是屍體充滿情緒,看起來就會是被「搖晃過」的屍體。我觸碰屍體時就能確認,屍體生前曾經被搖晃過……死於心臟病的屍體,看起來僵硬卻充滿情緒。但是,死於腦腫瘤的老人,他們看起來也不一樣,他們的屍體有的很柔軟……這一切都跟情緒有關,真的。」

  「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

  哈吉領進我走進辦公室。

  我們坐在覆蓋了羊毛氈的塑膠矮椅上。辦公室裡空間狹小,而且亂七八糟。牆上裝了書架,架上的書除了封面鮮艷,還壓了金銀兩色的壓紋。我們正前方的桌子上,放了一個皺巴巴的糖包。哈吉坐在桌前,雙手交疊,但當他輕聲地、靜靜地開口時,我意識到他是永遠離不開那張琺瑯停屍床的。

  外頭那群人正在禱告。

  哈吉走進房間裡清洗時,屍體們已經都躺好在台上了。他總是一邊清洗,一邊唱歌。一次又一次地,當他的手輕柔地撥動肥皂水時,他會對屍體唱歌──阿拉伯文歌。歌詞的內容是潔淨,以及真神只有一位,穆罕默德是神的使者。從他口中吐出的歌詞隨著輕快的旋律響遍一室,與此同時,蓮蓬頭噴出水來。

  水輕柔地打濕屍體,安撫亡者,把他們送上旅程。然後,哈吉會緩慢地、平靜地,頌唱《古蘭經》的詞句:亡者的記號會永遠保留在這片了無生氣的土地上,在沙粒裡,在椰棗園裡,這是亡者用他一輩子的嘆息留給我們的。

  最叫哈吉頭疼的,是喉管。有時候,一具屍體裡就塞了三、四十根管線。管線深埋在皮膚裡。當他拉開裝屍袋的拉鏈時,只見皮膚上滿是針頭造成的皺摺和孔洞。但管線還不是最糟糕的,還有喉管。蠟黃的屍體面容扭曲地瞪著他,嘴巴裡吐出皺成一團的喉管──從嘴巴一直深插進他們的內臟。

  「要拿出來很不容易……太用力拉的話,會把內臟都扯出來……所以要把喉管拿出來……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喉管很長,足足塞了兩英尺在裡面。當我看到這種情況時,就會把死者的父母請出房間……我請他們別待在裡面跟我一起唱歌。我拿出注射器,大概三、四十個吧,然後對父母說,『請你們別待在這裡。』因為啊,我不想讓父母看見清出喉管的過程。」

  從醫院送過來的屍體各有死法。有個九歲男童被活活燒死。他的臉被濃煙燻成灰黑。他從胸口直至下半身都燒焦了,醫院的醫生吩咐不要卸下緊纏著屍體的膠布條。

  也有死於可怕的疾病的屍體。這些屍體被送來時,已經躺進了棺材,棺材外還用塑膠布緊緊密封。清真寺被禁止打開棺材。這種屍體,哈吉會進行「乾洗」。他會把屍體帶進洗滌室,然後一邊用手作勢清洗,一邊唱歌。最後,把一小滴水滴在棺材上作結。

  哈垃看遍了死亡的各種形式:平靜而滿足的、暴力而掙扎的,但每每使他大為震驚的,還是要數跳軌自殺。這種屍體最叫人慘不忍睹了。醫生會叫清真寺別拉開拉鏈。但他們還是會這麼做。沒有人能體會裝屍袋裡的痛苦。除了清洗,再沒有別的方法能把被列車輾碎的屍體送上旅程。

  每次拉開裝屍袋的拉鏈,哈吉都會昏倒,屢試不爽。然後,清真寺裡就會有人大喊,「他倒在地上了!」男孩就會跑過去,遞給他一杯水。手跟腳都被切斷了,不見了。主軀幹上的巨大切口露出了被撕扯過的爛肉。最不堪入目的,還是頭顱被切掉了半個的屍體。他哀求家屬們不要進來。他擋在門前,苦苦哀求,「別看這具屍體了。」但他們總是強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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