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瑪莉娜

發稿時間:2018/08/31
我記憶中的瑪莉娜
我記憶中的瑪莉娜
作者|茱莉‧邦廷
譯者|鄭淑芬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8/07/17

  本書為作者茱莉‧邦廷幾近完美的出道作,入圍美國國家書評人獎決選。兩名來自問題社區少女間複雜又強烈的友誼,因死亡告終。而少女的死亡,讓記憶蒙上一層陰影。無法回溯的歲月,究竟會成為珍貴的回憶,還是噩夢一場?《紐約時報書評》評論:「茱莉・邦廷這本處女作的核心所描述的成長期友誼,超越同志愛,建立了一種塑造身分認同的深刻連結;那是等同於創作的友誼,是共同發揮想像力的作品……這是一本情感豐富、真摯、敏銳的小說……沒有太多解釋就讓人深陷其中,既是痛苦的驅心魔儀式,也是在追掉早已消逝的朋友與自我。」

文章節錄

《我記憶中的瑪莉娜》

紐約

  告訴我你忘不了什麼,我就會告訴你你是誰。我關掉公寓的燈,她就跟著黑暗一起出現。隧道裡,列車張大眼睛,她就在軌道上,滿頭金髮飄動。雜貨店裡,一首我們熟悉的歌響起,我就在早餐穀片貨架走道上失神。有時候深夜返家,當我在公寓門口摸索鑰匙,瞥見自己在走廊鏡子裡的倒影時,也會看到她,等在那裡。

  瑪莉娜和我開著萊德的廂型車。那天早上,她趁萊德還在睡,從他的牛仔褲口袋裡偷了鑰匙。春天正大剌剌地轉入夏天,耀眼又可笑,我們穿著藥妝店買來的夾腳拖,太陽穴邊的頭髮因為鹽分而發黏,口氣裡都是菸、櫻桃唇蜜和昨天喝的酒的味道。我把涼鞋踢掉,腳彎起來靠在儀表板上,腳趾頭貼著擋風玻璃。每次只有瑪莉娜和我兩人時,我都這麼做。

  我們把窗戶搖到底。微風把馬尾吹到我臉上,凌亂糾纏,於是我看到的一切都破碎不全。我們正要去海邊,度過平凡的一天。在水裡憋氣,直到肺痛苦求饒。讓大浪狠狠甩在肚子上,甩得我們不能呼吸。讓嘴裡充滿酸澀冒泡的啤酒,那是從沒人看守的冰桶裡偷來的。我們變換毛巾的角度跟隨日光的移動,兩本雜誌交換看,直到太陽下山,把水變成火。把埋在冷冷的沙子裡的腳拉出來、離開那裡,接下來我們會曬傷,然後會發燒。

  我們假裝自己是有小祕密的女孩,把音量調大,聽瓊妮.蜜雪兒的歌,每句歌詞都像專門寫給我們的訊息。我唱得好大聲,瑪莉娜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要我閉嘴,害她頭痛死了。可是在這段記憶裡,我只是唱得更大聲。

  瑪莉娜踩住油門,車子爬上大陡坡—是通往湖邊的死路。速度計瞬間往上跳—我們超過五十五,是鄉道的速限,不到一分鐘就到七十哩。車裡都是風,又強又吵,頭髮打在脖子上,讓我再也聽不到音樂聲。我的聲音卡住了,我把腳放回地面上。我想把窗戶搖上來,可是瑪莉娜從她那邊鎖住。她看著我時,笑得咧開嘴,我感覺車子偏向路肩,輪胎壓噴碎石子。她轉正回車道,速度計抖了一下,跳過八十。瑪莉娜的馬尾幾乎散開,我懷疑她到底看不看得到,也許她不知道我們已經開到九十哩。強風底下有一種新的味道,有點刺鼻,有點灼熱,是車子的機械燃燒的味道。我們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傻笑幾聲,要她開慢一點,過了幾秒,要她他媽的給我慢下來,她沒回答,我就大吼,說她瘋了,她嚇到我了,我要離開這輛鬼車,我說我們要死了,拜託,她會害死我們。我們飆到時速一百哩,左彎右拐又上了一個山頭,車子一路發抖。到了山頂,我們衝上天,落地時,我撞向置物廂,用兩條前臂擋住。下山時她沒踩煞車,我慌忙繫上安全帶。密西根湖,加勒比海藍,閃爍波光,突然在眼前升起。我們只剩半哩,或者不到,就到那塊陡下坡,然後是停車場、通往海邊的小路。

  她不打算停下來了,有那麼一瞬間,我湧起一種陌生的感覺,一股摻雜了飢餓和害怕的憤怒。我心想,來吧,儘管來吧,我的胃湧到喉嚨,但是我已經不想再當那個說不要,小心,停車的人。她大吼:「我一直開下去會怎樣?」後來我才想到,她很可能正亢奮,因為那段時間在我的記憶中,奧施康定藥瓶,四十盎司瓶裝酒,藥丸,就像她的另一個人格一樣縈繞不去;跟她的眼睛、她沒洗的頭髮而參差凌亂的髮尾一樣。

  現在湖比天空還要大。我們落水後,我要多久才能踢開乘客座這邊的窗戶?我的涼鞋多久會浮到車頂?而我的身體多久會力竭聲嘶渴求空氣?瑪莉娜幾乎不會游泳。

  不過這時候,陡下坡過後十餘輛車身的距離後,車速開始慢下來。廂型車扭曲來回壓過虛線,往輪胎外緣傾斜。一陣抖動尖叫後,我們停下來。我猛然往前撞,安全帶刺進我兩乳間。車頭燈對著標示空地邊緣的板條籬笆,接著地勢陡下四分之一哩,到一個月牙形的石子海灘。我幾乎哭了,脈搏衝得好快,而我討厭讓她知道。車子也快受不了,引擎鬆口氣般地答答響了幾聲。

  「哎,拜託,」瑪莉娜說話了,可是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久才說下一句:「妳真以為我會害妳出什麼事嗎?」她焦慮或興奮時會出現的蕁麻疹,從鎖骨沿著頸部跳動的肌腱一路蔓延到下顎,像一片細緻的紅色蕾絲。她用幾片指甲刮擦我的膝蓋,我的身體一陣顫抖,感覺像小圈圈往外擴散。

  我想朝她的臉吐口水,遠離她讓我做的每件事,不過問我的各種變卦。我是如此渴望,以至於有那麼一刻,彷彿這件事是有可能的,我幾乎那麼做了。我把雙手塞在大腿下,不讓她看到我的手在發抖,瞪著走味的松木芳香片。車子早就靜止不動,木片還在劇烈搖晃。她說:「凱特。」這不是問句。我喜歡這種狂野不羈。我渴望放肆。那為什麼,我心裡的聲音問我,值得為它毀掉人生嗎,我聽到的答案會是不?

我用力眨眼,把眼淚逼走。我搖搖頭,大笑,她也笑了,我們之間那種恐怖的東西就這麼消失了。除了無法消滅的一小部分,永遠跟著我。我們拿起後座的零食袋,沿著步道蹦蹦跳跳到海邊。我已經忘了幾分鐘前折磨我的感覺。來吧,儘管來吧,妳這個臭女人。她又唱起歌來,〈加州〉,唱到要親吻日落大道上的豬,唱到回家。我用我的聲音追隨她唱和。

  瓊妮.蜜雪兒的歌很適合瑪莉娜。她唱高音很順,聲音輕快地落在每個音符上,也可以完美模仿瓊妮唱顫音的力道,把音節化成強烈的鐘聲。那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聽到瑪莉娜唱〈加州〉,只是那不應該是最後一次。瑪莉娜很喜歡那首歌,至少那是在她死前四個月的事。嚴格說來,她是溺死的。不是以那天我害怕的那種方式,坐在萊德的廂型車裡,衝破護欄。沒有轟轟烈烈的水花,沒有海灘上的尖叫聲,沒有衝過來的救生員。她可能比較喜歡那樣子。

  瑪莉娜在不到六吋的碎冰河裡窒息身亡,那條河位於基沃尼市郊區,她沒理由在十一月傍晚去那種地方。她穿了一件我的舊外套,一雙破破爛爛的Keds,警察鐵定會拿來大做文章。她的托特包裡有好多散落的零錢,想必她走路時,零錢將會撞擊藥瓶、她的預付卡摺疊手機,一定一路鏗鏗鏘鏘。她的頭狠狠地、精準地撞在河裡一顆大石頭上,據推測,她失去意識,身體就這樣滑下去,直到嘴巴和鼻孔都泡在水裡面。

  有些細節是事實,但是很少,她被發現的地點,她穿了什麼,帶了什麼。根據我哥吉米的說法,她活著被看到的最後時間,是下午五點十二分。在他的記憶裡,他車上的鐘非常清楚地閃著那三個數字。只是後來,喝醉的他沮喪地告訴我,他可能記得的是她上車的時間。他說,也可能五點十二分是他出門的時間,那時他根本還沒接到她。我瞭解不確定時間點這件事,為什麼那麼困擾他。因為我們兩個都不相信,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純粹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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