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中斷

發稿時間:2018/09/14
日常的中斷
日常的中斷
作者|阿潑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8/09/05

  當日常變成無常,探尋生命存在的意義成了斷垣殘壁中最重要的價值。阿潑以記者、志工、人類學家觀察角度切入三個現場。帶著自身的九二一經驗,以及「阪神震災紀念」的偶遇,以記者筆法,兼容人類學家的觀察,完成書寫軸幅跨越東亞、二十一世紀初最為世人熟知的三大天災──南亞大海嘯、四川大地震、三一一海嘯──其災後重建的難處、倖存者們的故事,以及最重要的探究「改變」與「信仰/信念」之間的關係。

文章節錄

《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

第三部「海嘯過後:成龍的房子」

  我在亞齊時常跌入語言的迷宮裡,既不懂印尼文,對客家話也一籌莫展,因此,每個晚上的咖啡聚會,我多半都在發呆。有一晚,阿強叔和梁炳順不知道討論什麼,語氣激昂,讓我好奇得不得了:「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對中國來說,台灣是同胞,馬來西亞是僑胞,印尼是華僑。」阿強叔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中國不把印尼華人當自己人。」

  梁炳順趕緊解釋,剛剛其實談的是美金和物價波動的事。我點點頭,在蘇門答臘這段期間,這似乎是人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但怎麼會扯到中國?

  「因為談到中國在這裡的投資啦。」

  阿強叔似乎不打算放棄「中國人」的討論,繼續說,「我們印尼華人都覺得,印尼以前反共清共政策,讓華人疏遠中國,中國也就不把華人當成自己人了。」

  所謂的「印尼華人」難以追溯,於是也難以指認,《元史》即有出征爪哇而迷失的記載,明代鄭和也在印尼留下數目不詳的華人,大清建國沒多久,英國航海家威廉丹皮爾(William Dampier)在亞齊記述中留下這段文字:「所有來該城貿易的商人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中國人。他們有些人中年住在這裡,有些每年自中國航行來此……。」此時是在一六八九年。

  華人最大移民潮興於十八、十九世紀,以華工的形式流動到西方殖民地。然而,亞齊華人移民數量激增,卻是廣東大埔客家人張弼士的商務貿易使然。一八五七年,孓然一身的張弼士遠赴到南洋謀生,以酒行起家,不久即從荷蘭殖民者手上得到包酒稅、鴉片菸稅等稅收的許可,一八六六年,在荷蘭殖民政府首肯跟資助下,他又在巴達維亞附近郊區進行開墾工程,而後投資椰子、稻米等農業,直至一八七○年代,生意擴展到蘇門答臘,以橡膠、咖啡和中國茶為業,後又建立橫跨麻六甲海峽的貿易和航運。此時,已是一八九○年代。阿強叔的祖父正是於此時,從廣東來到亞齊。

  「我不知道祖父為什麼來到亞齊,可能是家鄉太窮,活不下去。」阿強叔說,這個地方聚集了許多同鄉,或許互相勸說拉攏,一個接一個依循前人的腳步到達異地,「祖父想著反正有人照顧,就來到亞齊,跟著鄉親一起做買賣。」

  當時正是荷蘭殖民勢力擴張時期。荷蘭初期的殖民地治理,不以政治統治為重,索求的是經濟貿易權,於是成立荷屬東印度公司,以商業股權的方式在東南亞各地運行。但它不直接統治蘇門答臘,島上仍靠原有的統治勢力管理,奴隸買賣甚是風行,海盜掠奪事件頻傳,亞齊王國更是頻遭海盜聚集侵擾,而得到「海盜國」的稱號。中國海盜也會到亞齊,明朝鄭和下西洋時,便有逮抓中國海盜陳祖義等五千人回朝的案例。

  當阿強叔的祖父來到亞齊時,亞齊王國國力已在英國荷蘭爭奪支配權中衰退。一八二四年,英國與荷蘭簽署倫敦條約,承認荷蘭對蘇門答臘的占有權,荷蘭必須監督亞齊王國,並保持亞齊通商沿海航路安全,同時遏止海盜與奴隸買賣;相對的,荷蘭得承認亞齊獨立地位,好換得對亞齊的監督權。一八六八年,蘇伊士運河開通,亞齊通商航路更顯重要,但當時的亞齊趁伊斯蘭教復興運動開展,有反歐的趨勢,對歐洲貿易進行諸多阻礙。英國便協助荷蘭發動戰爭、統一亞齊,荷蘭因此給予英國平等貿易權力。然而,即使印尼群島與大半蘇門答臘都受荷蘭控制、承認它的權力,亞齊仍然不願臣服、堅持獨立地位並持續反抗,戰火因此連延三十年。

  在這烽火連天中,阿強叔的祖父得想辦法生存下去。「他很勇敢,追在軍隊後面賣水跟食物。雖然可以賺很多錢,但也很危險,隨時都會被抓走。可是為了養家,他就只能賭上性命。」他說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被養大的。

  基於對荷蘭的抵抗意念,亞齊支持印尼獨立運動者,一起對抗共同的敵人。荷蘭為了填平英荷大戰的缺口,強迫殖民地農民耕種咖啡、菸草等經濟作物,收穫作物以納稅形式上繳,剩餘作物則以固定價格收購,長久下來,荷屬殖民地知識分子與農民漸感不滿,起身反抗以脫離殖民。獨立運動領袖蘇卡諾不斷逃避荷蘭殖民政府追捕,也多次入獄,亞齊人向他發出召喚:「當你逃無可逃,可以來這裡,我們保護你。」蘇卡諾則回應:「亞齊是我的第二故鄉。」

  阿強叔說著亞齊與印尼獨立的關係時,梁炳順忍不住插話:「我們這邊還有一架總統飛機呢,現在還在展覽。」亞齊對蘇卡諾和獨立運動的支持如此赤誠,不僅號招人民贈送黃金,還給了兩架飛機給共和國政府,這飛機也是印尼國家航空最早的兩部飛機,用以突破荷蘭封鎖,有效運送物資。但印尼獨立後,蘇卡諾政府卻將亞齊從原本獨立地位降級,成為北蘇門答臘的一省。信仰伊斯蘭的亞齊與信仰基督教且族群龐大的巴塔克(Batak)素來互不相容,更別提共享一行政區,亞齊人因此認定遭到蘇卡諾背叛,成為「棄民」,便向中央抗議。阿強叔的父親正是和蘇卡諾政府談判的代表之一,終讓雅加達當局將亞齊改成「特區」的地位。

  「因為我父親在中國生活過,有著民族主義意識。」看著我疑惑的表情,阿強叔點了點頭解釋,當時中華民國成立,祖父認為兒孫都應該認識這個全新的中國,便將兒子送回廣東讀書,「但我父親在亞齊長大,對這塊土地有感情,對中國感到陌生且隔閡,讀完書以後,還是回到亞齊。印尼也在這個時候獨立了。既然是個接受過中國民族主義洗禮的知識分子,就扛起跟蘇卡諾政府談判的責任。」

  這結果雖安撫了部分的亞齊人,卻無法讓另一部分人信服,他們認為這些承諾毫無意義。蘇哈托發動政變上台後,片面銷毀與亞齊的談判協定,這個軍事強人不僅把軍隊送進亞齊,還允許外國公司開採亞齊的油氣田,而且將亞齊排除在外。不僅如此,印尼當局將大量移民送往到亞齊,任爪哇人占據港口和富饒土地,在封閉亞齊自由港之餘,連鐵路建設都廢棄,還縱容政府軍縱火燒民房,虐打、殘殺、強暴的指控未曾止息。忍無可忍的亞齊人,宣布反擊,戰火再起。

  一九九九年,瓦希德(Abdurrahman Wahid)執政時,一度想解決這個難題。生於東爪哇宗班(Jombang)穆斯林家庭的瓦希德,曾公開宣稱擁有阿拉伯、爪哇與華人血統。其父系先祖陳金漢(Tan Kiem Han)是福建泉州的伊斯蘭長老,十五世紀隨鄭和下西洋後定居爪哇。或許因為如此,年輕時的瓦希德廣讀西方民主思潮、同情少數族群處境,屢屢發表善待華人、減少歧視的文章,也反對任何違反多元社會的主張。即使惹怒蘇哈托,在所不惜。

  待蘇哈托下台後,他組織了「民主覺醒黨」,並在贏得總統之位後,撤除華人相關禁令,華文教育與文化在印尼終能見光。上任之初,他就實踐了民族和解的主張,同意讓亞齊享有自治權,地方政府可管理七五%的財政來源,也同意讓亞齊人以公投決定未來。但不久,他竟反悔,表示「堅決反對亞齊獨立」。即使當時自由亞齊組織和印尼政府已簽訂停火協議,也無法終止衝突,因為,連瓦西德原本承諾的七五%地方財政運用也跳票,削減到二五%。二○○一年,瓦希德甚至直斥自由亞齊是分離組織,轉而採取攻擊行動。

  梅嘉瓦蒂接任後,將衝突推上高峰。作為獲得亞齊支持的蘇卡諾後代,這位女總統給予的報答是「戒嚴令」,將亞齊推入絕境。直到海嘯過後,蘇西諾政府和獨立軍簽訂和平協議,也允諾亞齊自治的條件,戰火才告平息。

  「現在問題都解決了嗎?」我問:「你們覺得被公平對待了嗎?」

  阿強叔牽了牽嘴角,不置可否。

  「亞齊是印尼物產最豐盛的地方,除了石油、森林,還有咖跟橡膠……,」他說,海嘯隔年,印尼國會通過《亞齊自治法》,賦予亞齊地方政府更大自治權,地方選舉也能據此展開。根據這個法律,亞齊開發的石油和天然氣收入的七○%由亞齊自己支配,亞齊獨立運動者也能組成政黨,「蘇門答臘產石油,是很重要的獲利來源,協議中說好收入要三七分帳,但雅加達政府還是沒做到。」

  「更何況,印尼政府跟官員貪汙嚴重,怎麼相信他們?」他頭抬起來,眼睛瞇了一下,嘴角再無笑意,「雅加達政府在處理和亞齊之間的協議時,也讓人感到懷疑。如果你和人合股做生意,對方帳目不清,瞞著你盈利狀況,你難道不會想退股嗎?」

  亞齊天然資源豐富,但分配到的財政資源卻少得可憐,人民平均收入也低於爪哇,讓亞齊人不公平感甚深。

  「可是你們自治了耶。」我想了想,「二○○七年,亞齊獨立軍代表就贏了選舉,不是嗎?」

  「唉,沒有改變啦。」梁炳順又忍不住搭話。

  「前任亞齊省長對這些不公平妥協了,現任省長雖然比較積極要求,可是雅加達政府還是賴皮拖延。」阿強叔嘆了一口氣,不想再批評些什麼了。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