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難免眷戀逝去的年輕歲月。記者出身、長期關注藝術與文學的女作家李維菁,最近推出第一本小說集《我是許涼涼》,處理了一個有趣的「少女學」主題,不是探討十幾歲少女的議題,而是身體內有的少女性質以及對純真的追求,進而探索人在成長過程如何消失少女個性,或存留少女個性卻在社會上顯得格格不入。
書中前半部的幾篇小說有對照作用。〈我是許涼涼〉敘述三十八歲的女子交了小她十二歲的男友,最後因為男友無法接受女友年紀大他太多而失戀;〈普通的生活〉寫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與大她三十幾歲的男人談戀愛,最後女子愛上年輕男人而離去;這些故事點出男女的世代差異,其中也隱含女子心中不肯消失的少女特性。
在作者筆下,少女的純真無法自然地隨著年齡成長或人際關係的發展而消失;但年長後,心中的少女在追求純真至情時,無法適切地以語言、行為、身體表達,讓週遭的人能夠理解,反而在世俗眼光中顯得不切實際,最後仍落得一身孤單,使得本書中的小說情調顯得悲觀。
就像〈我是許涼涼〉中的三十八歲女子與男友有一天開車遇到紅燈,一名骯髒的流浪漢從前面走過去,男友罵了一聲「肖仔!」,那一刻她卻發現兩人距離多麼遙遠,因為她自小就認同,老的、殘的、弱的、被唾棄的、被遺忘的,都是她真正靈魂上的同類,看到自以為是菁英的人,她總感到茫然無依。這就是作者想點出的「不死的純真情懷」吧!
文章節錄
普通的生活
我常常溫柔可人地叫別人回去吃自己的排泄物,另一方面又杵在自己製造出來的排泄物中動彈不得。這個時候我會想到J。如果是他的話,他會怎麼做呢?
陷在動彈不得處境的時候,會想到,優雅冷靜又幽默深刻的他,會怎樣巧妙地閃躲這些問題,他會怎樣做決定。他一定會好好保護自己不至於失態,他總是能夠漂亮的退場,當然,其實他很少進場。
有一次他說一個鬼故事給我聽。
他在異地的家中,工作累了,在書房坐著打盹,窗戶是開著的。
突然他看到兩縷青白色的煙霧飄過,然後他聞到了什麼好聞的氣味,似醒非醒地,那煙在室內經過,然後從窗戶出去,消失在外頭的高樓街道之中。
這是鬼故事,他說。
一個藝評人大娘告訴我她年輕時候的愛情故事。
她在比利時讀書,遇到他父親的友人在那邊經商,兩人陷入熱戀。
大他快要三十歲的男人,她受盡呵護疼愛,書都不想讀了。在他為她打造的花園裡頭,兩人愛戀並探索一切性的可能與冒險,那時仍然年少的她在他身上飽足了一切情慾的知識與繾綣,愛得細微豐沛與熱切。父親與情人與朋友的混合角色,寵愛與暴烈。
不過她後來跑了,離開那個老頭,因為她迷戀上了她班上的男同學。兩人私奔一樣地離開了那老頭為她打造的窩。
十幾年後,她經歷過兩段婚姻,带著孩子回到台灣,四處接稿子做展覽,想盡辦法掙錢撫養這兩個孩子,臉上與身上出現的窘迫與無奈消磨出的老態。然而她很堅強,人家笑她也不怕,人家欺負她也會反擊,人家懷疑她的話,眼淚一流就說起家中孩子。她是可以走江湖的女人。不窮還不知道原來天分這般高。
有天天陰黑就要下雨了,她走在羅斯福路的天橋下,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站定在路邊。
從少女已經變成歐巴桑的她心臟差點跳出來,是她少女時候在比利時偷歡的年長戀人。
她不知道要不要叫她,因為自己變得好醜好老,她又擔心自己不叫他,他們此後一生再也不會相見,連就此別過的的機會也沒有。
那老頭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地轉過頭來看到她,對她微笑。
他們走近彼此,寒喧,寒喧而已。天空已經開始飄雨了。
老頭的司機來了。
老頭上車前告訴她好好照顧自己。然後上車走了。
這個歐巴桑在奮力趕路的行程中,突然覺得自己悲涼醜陋並且憤恨。好想嚎啕大哭,但是大顆的雨滴髒亂地打在臉上非常疼痛。
那次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這個老頭。
一次也沒有。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我端著熱咖啡,眼淚一滴一滴滴到咖啡裡頭,J 看到了,他問你在做什麼,我啞著聲音殘破地告訴他這個故事。
啊,所以你在為別人的故事掉眼淚。
我含著淚一邊點頭。
然後J 拉張椅子坐下來,說我也告訴你一個故事。
是個鬼故事喔,他說。
J講完之後,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要怎麼反應,只能盯著他看。
這個故事跟那個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說。
他似笑非笑地,嗯,是沒什麼關連。
沉默一陣,我問他,你怎麼知道那是鬼?
他說,奇怪,我知道。那時候的感覺就是。
好爛,呵,好爛的故事。
Hey, I’m pulling you out.
我笑了起來,很開心地,想要撲上去。他也笑了。
那時候我還不太認識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