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事八帖

發稿時間:2011/07/23
遺事八帖
遺事八帖
作者|林文義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1/06/23

  作家林文義年輕時投入「黨外」的台灣民主運動頗深,近年淡出政治,回歸文學領域,專心創作,《遺事八帖》是他的散文集,每篇都一萬多字,共八篇,寫他自己人到中年的心事,包括他走過的台灣歷史,從戒嚴到解嚴,再到現在二十一世紀,歷經施明德辦公室主任、晚報副刊主編、電視政治名嘴等各種生涯的體悟。

  這本書可以說是林文義近年在文學架構上企圖最大的散文作品,從〈魚龍前書〉描寫史前的台北盆地,到他自己遷徙流亡的過程,說到台灣的山水,也談到殖民年代,再到戒嚴時期的白色恐怖,台灣的知識份子所應扮演的角色,以及對未來的展望,思考脈絡分明,也是他對台灣從過去到未來的回顧與思索。

  從內涵來看,此書也是近年來一本非常有份量的散文集,由於作者投身政治民主運動的理想與到後來感覺相當失望、猶豫的心境,其間的複雜性,只有透過文學的散文方式,才能更細膩、坦誠地呈現他一路走來的心境。以文學的筆書寫台灣在地,沉澱心靈,才能更理性地回顧台灣的風風雨雨。

  作者寫過小說、散文與新詩,著作近四十本,他說文學對他是生命非常圓滿的修行,他並認為散文要保持「真情實意」,才會反思自我,像拿一面鏡子映照自己的心,警惕自己是要變得很邪惡或很純淨,終於啟動的大散文書寫,就是為了堅持「真情實意」的美感,揉雜文言與白話,極細膩的文筆也展現他中文書寫的優美,讓讀者更能體會文章的至情至性。

文章節錄

魚龍前書

  歷史之前,它是霧的純淨;歷史之後力它是虛與實的謠言。

A

  沼澤地帶。漫眼遙看,水色蒼茫;蒼茫是煙雨過後,氳氤大氣凝滯幾許?幾許。竟是書寫者揣臆雲夢的異想;異想。今時樓廈如林,昔往怎般之荒蕪。荒蕪?人未誕生前,山與海是何如形貌?形貌。人藉知識苦心詮釋,可還原最初?最初?不再的沼澤長嘆:祇是自然而已。

  自然的隨筆畫去,沒有深思之後的構圖,空白速寫本,勾勒細線條,潮水猶若古老中國眾神的針繡圖樣;竟因自覺缺乏創意的深感反挫。年少之時,無能進入美術科系,而今對照果真有理!完美的理想主義者慣以求之最高標準,自是落於眼高手低的不幸;這是生命荒謬的耽溺以及迷思,亦是流於自虐的,懲罰。

  書替代繪畫而能呈現最初之沼澤,猶若洪荒、原始的潮汐來去拂岸,留予的是支離、零散的木石碎片、動物的餘骸;難以完整組合全然的形貌,殘缺,就以揣臆來彌補。倖存的化石彷彿落筆的第一道墨跡,褪了顏色,碳化質變,僅標示曾經活過的印證,生命的零件散落在岩層、水底,誕生、幻滅的,自然。

  自然圖鑑是不必歷史的。史前生物之描摹、擬真的形貌,虛與實之間無人可質疑,因為沒有人親身目睹那個年代,僅能留予異想、揣測,如同書寫科幻小說;終究,人必須依仗某種虛擬的情境,始能應許自我存活的理由。畫家需要線條及顏色,作家唯文字和思索無它。

  人類的內在,是否涵容著懷舊與鄉愁?是故不斷地追索從前,譬如,留下歷史與記述,試圖從多數虛幻中尋找少數的真實。真實就全然是真實嗎?虛幻難道就毫無生命的深意?此一天問,應該交給哲學家去思考。抑或在每一個靈深處,不時忽隱忽現的浮起問號?因之自苦,因之疑惑。思考可能是人類的潛伏病變之一,如果本能像蟲魚鳥獸,交配、覓食、誕生、死亡般單純而不若自命「萬物之靈」的人類的繁複,生命是否得以愉悅一些?

  如此沈甸的思索,毋寧也是此刻書寫之時的自苦與疑惑;陷入文字的流沙、泥淖,如何脫困抽身?意念初心是從一片沼澤發想,策馬直奔竟多少鬆懈手中的韁紅,漶漫之延伸,只聞馬蹄踢踏而非潮汐嘩然,驚覺:沼澤何在?

B

  奔馬應無人,逐蹄自然去。

  我所蟄居之所,半世紀前是大河灣,世代住民採岸邊丘陵泥土,塑磚燒瓦;四方八角場相思柴煙如飛升之龍,漫於河上。

  童眸依然的餘光殘影:三五舢舨如葉迎水,結罟網魚,長杓撈炭,斗笠下憨厚的素樸神情;岸邊秋來的五節芒,阿嬤隨手折出一隻草蜢,幼樨之我附鼻聞之,乾燥的一種清香。偶而攜我到大河支流,搭上渡河船楫,從士林橫渡到對岸社子島,天公生刣豬公的年度祭典。端詳著擺渡之人,如同大河灣磚窯岸邊逐水謀生的舢舨人家,膚色黝褐,笑意靦腆……支流兩岸儘是鴨群嘎然,遠眺關渡則是良田千頃,好風好水,觀音、大屯兩山聳翠,大河湯湯入海。舢舨如葉迎水。童時至今暮,總是深印於心,大河灣已是昔往遺事,而今卻居此不見,三十年前截彎取直,河遷流到千米之外,我所不解的是,既是大河之灣雨何以蟄居之地,古來取名:大直?地籍卻明載:大彎段。

  十三年來,我倚著昔時大河灣之遺址,幽幽睡去,朦朦醒來。拂曉微曦,方始放下書寫紙筆,閱讀籍冊,彷彿天譴一生的夜醒者;實因夜靜無聲,素喜寧謐本質。諷刺的是,現實生活並未容許我這隱藏的癖性,曾經十年的評論職場,竟是以口替筆,日以繼夜之喧譁。眾聲如劍與盾爭執、辯駁,烽煙迸火……公義和良知、是非與立場,虛實對陣,冰炭相熾。

  終歸決絕地拋盔棄甲,遁逃回自己的書房,至少衷愛半生的文學不曾離開;筆紙、藏書為我洗塵、療傷,它們齊聲說:歡迎你回來。

  以口替筆的評論者,翻江倒海,猶若古老神話的魚龍傳說;有人自以為是呼風喚雨,雲中之龍,我邦一直寧為水裡沈潛之魚。生性不予人爭,只祈盼靜謐書寫,淨心閱讀;似乎缺乏野心、壯志,僅想伴隨愛侶,清閒度日。

  清閒倚近童時留憶的大河灣,水在千米外,夜深人靜,彷彿依稀的汨汨水聲,悄然告之:河未曾消失,只是難以自決的被迫遷徙……。

  被迫遷徙後的大河灣以土石填滿。如若不曾截彎取直,我書房窗外應是水光粼粼,河潮輕湧。如今日與夜臨窗所見,大河灣遺址聳立華廈連雲,富貴人家晚來燈影亮麗,隔街對視卻遙若天涯。他們是否知悉,豪宅基座底下數十米曾是千年大河的遺址;舢舨逐水,魚蝦貝潛泅,富貴人家財帛豐厚,我卻日夜簇擁著屬於不在的大河灣從前的身世符碼,難以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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