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秋

發稿時間:2011/10/08
一葉秋
一葉秋
作者|張大春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1/09/01

  到茶館聽說書人活靈活現的講古道今說故事,是中國人千百年來重要的休閒生活,小說家張大春為了展現說書人文化,在新作《一葉秋》小說集中,翻寫十二篇中國傳奇筆記材料,以嫻熟且深具當代感的書場敘事技藝,普通讀者看了會覺得很精彩,如果是傳統讀書人,還可唸出故事來,如同說書人一般。

  現代人的語言能力要寫古典章回小說,難度非常高,不僅要熟稔典故,有時說故事說到一半,還可能轉出去,講到別的典故。張大春這本書既有趣,又感人,背後更顯示出作者對古典筆記小說、正史、野史等文史材料的紮實閱讀功力,書中動用的資料非常大量,下筆時揉和得非常漂亮,沒有古文的艱澀,讀來相當順暢。

  以〈狐大老〉為例,講南山狐練丹千年卻失丹,特託夢有天福之人鍾瑞,求助成道,並告之將於菊花落英處坐化,鍾瑞於該處得好皮毛一領,攜帶進京趕考,又把話岔開,講到科考,傳說主考官聽到狐鳴都是閱卷卷中有福報之人,又岔開去講《三國演義》,數落關雲長。鍾瑞因途中以狐皮毛救人婦,驚動狐鳴提醒主考官,而中狀元。收尾指出凡功德好事總是連綿不絕,從鍾瑞掄元到被破壞的姻緣破鏡重圓,再到後世擁有千年狐大老皮毛寶物者,都知能捨才積善不絕。

  一葉落而知秋,此書書名就是讓讀者從小故事看大世界,說狐談鬼,如科考閱卷不知誰在才學之外兼有德,還得靠狐仙提醒,明的講狐仙,又講到關公頭上,嘻笑怒罵中說盡世事,讀來輕鬆,但寓意深遠,確實是很難寫的小說,也讓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趣味,至於筆記小說的警世風格,諷刺或者隱喻,但看個人領會了。

文章節錄

黃十五

  韋高(見〈三娘子〉故事)娶過鬼妻,對於往生之人、魑魅之說,往往有一份獨到的同情。他在衡陽縣尉任內,公餘之暇,曾經蒐集過當地許多巫鬼傳說,輯寫蒐錄,寖成一冊,題名為《荊南別識》,記載著許多跟鬼神妖怪有關的掌故──其書之所以為用,不祇是記述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說,還提供了相當務實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說:縊死之鬼尋找替身時必須攜帶柺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隱身,乃至於各家各戶供養零丁神祇之時,如何權衡,取其門當戶對,以免人神沖犯、兩不相安等等;可以將這本書視為老百姓如何與身邊的鬼神平安相處的實用手冊。

  此書寫成數十年後,韋高自己過世,成了個鬼。有心人發覺此書,竟然雕版刊刻、流傳過。此書卷四上有這麼一則〈黃十五郎〉的故事。原作無標題,刊刻者逕題以〈勞蟲〉,不過是取其故事發端的兩個字,沒甚麼意思,今改其題為〈黃十五郎〉,庶幾近乎故事本義,韋高應該不至於怪我。

  話說「勞蟲」,就是中醫稱「瘵疾」的一種結核病,又叫「傳屍勞」。在宋代,這種病很流行,但一般人都不以傳染病視之,多半將病因歸諸於操勞過度、身體虛弱,氣血不足云云,乃至於蘇小小還有「癆瘵相思一息間」的詩句。治勞蟲這種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師找來的神明有效驗;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鬥不過蟲,巫不居功、也不擔責,純粹過一手,所以兩千年來這行業沒有消失過。

  韋高《荊南別識‧卷四》提到「勞蟲」的時候,還特別強調:「鄂州孔氏能治傳屍之病,遠近尊之,以張天師嫡傳禮敬之,俗亦有稱『孔勞蟲』者。」這一段話同稍早於韋高的洪邁所寫《夷堅志‧丁志‧卷十三》一篇名為〈孔勞蟲〉的記載差不多:「孔思文,長沙人,居鄂州,少時曾遇張天師授法,並能治傳屍病,故人呼為『孔勞蟲』。」

  不管哪一家的記敘,說到黃十五郎,都會先提到孔勞蟲;而總在孔勞蟲尚未登場之前,先說到劉五。

  劉五,荊南鄉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舉家四口住在一個叫做大槐樹的山溝裡,風霧雲雨不到床榻,可是蟲蛇鼠蟻卻時時往來於庭除。之所以離群索居,還是為了生計。由於是單幫客生意,不論絲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頭上周轉。旁處渡頭上下什貨,都要由當地碼頭丁口盤剝一層,唯獨大槐樹附近一個野渡,常有船隻停靠歇息,卻無進出貨物的管制和規銀。為了節省商帆往來渡頭的開支,劉五才撿了這麼個荒僻之處為家,一開門兒走不了幾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識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時陪一副笑臉,一樣買水程,再分潤些微薄的好處,一年可以省下兩把銀子。由於經常出外貿易,東西南北走闖生涯,往往十天半個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夠回家將息,不幾日,又得出門,往來江湖之上,一年連本帶利掙不上二、三十兩銀,是以劉五也厭煩了這生涯的勞苦。

  這一天,劉五的老婆頓氏和倆孩子在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劉五,頓氏支起窗戶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兒亮堂堂,既沒豬也沒羊,登時害了怕,關了窗子不出聲,卻聽見外頭那人又說:「那麼就等劉五回來之後,告訴他一聲,我走了。」

  這人無形無體,卻像是與劉五極親、極熟似的。待劉五回得家來,頓氏慌慌忙忙將前情說過,接著便勸說:「此間地理荒僻,還是搬家算了!」

  話才出口,門外忽地又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搬家不是個主意,那樣五郎往來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聽這話,頓氏嚇得一聲驚叫,止不住嚶嚶啼泣起來。劉五畢竟是經年在外奔走之人,見多識廣,還不至於失措,勉強扯嗓子吼了聲:「呔!是甚麼鬼怪?成天價來我這兒祟鬧,卻不知敲錯了門板!劉五豈是擔驚受怕之輩?你這妖怪還是快快滾了!免得五爺震怒,使起威風來,你不好消受!」

  「你別稱五爺了,我才是五爺呢!」門外那人笑著說:「我是『五通神』」,不是甚麼妖怪。如今有求於五郎你,不過就是一炷香、一對燭、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輟,我能叫你一輩子永保富貴,也不必長年價東買西賣、衝州撞府的。萬一不測風雲,汩沒於波濤間,丟下妻兒不能顧看,豈不白來一世為人?供養不供養,全在你一念之間,何必扯著嗓門兒說話呢?」

  劉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著四個字:「唯利是圖」。一向在江湖間行走之時,就聽人說起五通神的故事,說法大同小異,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著岩石樹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這些個樹石精怪,在荒野之鄉,幾乎村村有之,兩浙、江東之地稱為五通,江西、閩中稱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還有些所在聲稱此怪僅有一條腿,本名叫「獨腳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選》張衡〈東京賦〉的時候就曾經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間作怪害。」說的都是這一類的東西,無論何地何名,他們最顯著的特色就是幾乎從來不露形跡,往往要求人給予很簡單的供養,卻提供極豐腆的報償。一般供養的不過是尋常酒飯,有時甚至連泉水生糧也可以為祀;但是報酬卻往往是鑄金鏹銀,珠玉珍寶。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時而躁、時而鬱、忽而怒、忽而歡,陰晴一霎而變,供養者一旦伺候得不當,往往得罪,所以無妄之福竟與無妄之災相鄰連理。

  劉五仔細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說詞,回思自己的處境,不覺動了念。同渾家商議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雞鳴五鼓,即議即行,夫妻二人領著倆孩子到河邊兒挑了許多稠泥,和上壓山老土,燒製成土磚土瓦,砌了個五尺來高的小祠,祠中供龕、燭台、禮棹一應俱全,水酒飯食才隨著香燭擺上,立時便有高車駿馬,呼嘯而來,帶馬的伕役一路朗聲喧嚷:「郎君奉謁!郎君奉謁!」

  劉五聽得明白,知道這是叫自己去參拜五通神的了,連忙回身迎迓,但見打從河岸邊兒迤邐而來的那條小徑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輪大馬車,車上下來個黃衫烏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麗,丰神俊賞,彷彿已是十二分的熟絡,一發拉著劉五的手,便往小祠裡走,誰知倆人一步湊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廣大了數十倍不止,堂深室廣,一應小龕小台小陳設之物全都改換了模樣尺幅,端的是一棟精雅華麗的屋宇,裡頭對坐著兩個神仙人物。擎杯舉箸之間,盡是瓊漿玉饌,劉五怳了神、發了愣,聽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歲要痴長你百數十紀,你還得喊我一聲十五哥!」

「莫說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爺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劉五道。

  這個十五爺還有個凡間的姓──黃。黃十五確乎與傳聞之中其它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隱身,還日日現形於劉家與隔鄰的小祠之間。有時早上來,有時晌午來;過午不至,到傍晚時分也一定會來踅一趟,跟頓氏打過招呼,逕自同劉五喝喝酒、走走棋,陪倆孩子笑鬧玩耍,一點兒也不像個神怪妖鬼,倒有幾分像是個甚為投緣的家人。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