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告人的鄉愁

發稿時間:2011/10/22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
作者|林俊穎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1/09/01

  作家林俊穎出道頗早,就讀台中二中時開始寫作,至今已三十年,作品大多為短篇小說集,文字受到張愛玲、朱天文等作家影響,未能獨樹一幟,而比較不受重視。不過,他最近完成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則有了重大突破,文字與感情細密配合,顯出融合土地與時空的強烈特色,書寫極為細緻而感人。

  書中故事分雙線進行,一部分寫現代台北的現實,有如光怪陸離的魔城,人們生活混亂誇張,顯出魔幻的景觀;另一線寫日據時期的台灣,像寫歷史小說一般,做了很多歷史考證,描摹古老傳統的彰化,從頭到尾以閩南語書寫,用很大力氣琢磨,讓懂閩南語的人閱讀起來非常順暢,但不懂閩南語的人也看得懂,才是了不起。

  這項把鄉土語言寫入小說的功力,與作者就讀大學中文系時曾經鑽研古代稱為「小學」的文字學有關,那使他了解閩南語保存諸多漢語的古音古字,這種語境對於他建構小說化的家鄉小鎮,非常有幫助。與多位本土作家曾試圖以閩南語書寫的作品相較,本書的閩南語書寫更接近傳統讀書人漢文式的台語,讀來更精妙流暢。

  作者寫這本長篇小說時,慢慢地琢磨,慢慢地寫,一天頂多寫兩三百字,這種寫法只有王文興教授寫小說《家變》時差堪比擬。讀者閱讀後會發現,兩條敘事線的故事都寫得很精彩,最後還能銜接起來,融合無痕,結合鄉土語言的描述,仍使一般讀者閱讀起來不會有太大壓力,這在台灣小說史上應可算是難得的成就。

文章節錄

․駱駝與獅子的聖戰

  當然,他記得他們盛年時所有的大夢。

  所謂大夢,如死之堅強,而最終擊潰他們一如灰燼。

  一如年年必然的颱風過境後的早晨,日光直直穿過特別乾淨的天空,那麼像遠古的太陽,空氣滲透著草木摧折後流著植物血液的新鮮氣味,地表上的人猿後裔於光照中行走都有著恍惚純良的面容。

  站在大路邊,遙望那大神般的辦公大樓,他並不確定這是否他新生的早晨,所以決定不了是否如同昨日跟隨那些與之同命的工蟻潮進入母巢。

  見佛滅佛,見鬼殺鬼,猶豫的心煉不出黃金;並不很久以前有個大神前的祭司是這樣教訓也激勵他與一志,那個人他們稱為總舵,因為稍久以前,有傳言是那樣說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志到了東部,鍵寫傳來簡訊:「後山日先照?真相是一切都慢,慢得近乎呆滯。我是給悶熱醒的。」火車停下讓車,廂中靜得好像給抽成真空,外面是一片電影裡大西部的景色,綠黃的山丘起伏,有一處似乎農場,沒看錯吧悠然轉著一座風車。一志總結這才是我們歸屬的地方,可以從頭來過;預計傍晚看到大海,非常期待大海給予平靜的力量。「有凱麗的消息麼?」

  沒有。火車再啟動,猛暴地一提勁,痙攣過每一節車廂,一煞,如同一次猛烈的射精。

  這日午後的玻璃屋咖啡館,幾乎讓一幫理財專員包場了,保有遊牧習性的新型態工蟻,在借來的空間以向心力團簇一桌桌,祭拜神之例行儀式,隨身武器筆電、藍芽耳機、網卡,觸鬚對觸鬚,每個人都好快樂。穿梭其中監督的白色套裝女子,圍著質料上好的披肩,高跟鞋響得叫人厭憎。

  「秋天了,我們的船行駛在靜止的迷霧之上,轉向苦難之港,航向巨大的城市,那兒鋪展著因污泥與火焰而污濁的天空。」「我又看見自己的肌膚被污泥和瘟疫侵蝕,頭髮和腋下生蛆,心裡的蛆蟲更大,直挺挺躺在年齡不詳亦無情感的人與人間……或許我已死在那個地方……」

  背向大神,祭拜儀式不與焉,他將這首詩兩個譯本嫁接一起,如同抄經寫在紙上,等待著氣象預報成真,天色轉陰,樟樹叢上的五色鳥鳴叫,一如一志在東部等待火車重新啟動,刮花了的玻璃窗一片眩光。

  當然,他記得他盛年時工蟻般慣性生活的一次脫鉤,週末午夜經過火車站,隨機搭上最近的一班夜車,在微寒中浮浮晃晃開往黑夜的盡頭。給曬醒時,第一眼看見突生山壁的筆筒樹,立即覺得那太陽落在身上,甸甸的好像滿滿抱著一具日光浴的胴體。他口腔乾灼,一股生之慾力如同給幫浦抽打上來,在兩腿與臍腹之間滾沸,生殖器無比堅硬。天空之藍,海平線,無人的荒地,鐵道旁堆疊著黑糖似的長木條,暗紅的浪形鐵皮屋頂,飛鳥不落腳的樹冠與檳榔樹。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他體認到一個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絕對的孤寂之感。暫時不是一隻工蟻。然而,又是多麼實在的幸福。他聽見自己的呼吸,他感覺汗滑下背脊,腸胃空虛有回音。

  他看見他盛年時的大海。

  一志再鍵寫傳來簡訊:「有凱麗的消息麼?我在電子報看到總舵,要在北海岸推個案,說是醞釀二十年的藍海策略。嘖嘖。今晚我住在海邊。」海在夜裡是那樣巨大神祕的生命體,具象的恐怖。一志誓言會找到凱麗,必須有最後一次面對面,才能算是結束。

  他確實不知道凱麗的下落。背向大神,不必再祭拜了,也就沒有庇蔭了,必須自求多福,他在傍晚慢跑經過一所中學,圍牆外幾棵原生地非洲的粗壯猢猻木,凌空垂吊著白色的大花球,吐著絲絲蕊柱。昏暗中,幾朵砍頭似的墜躺在柏油路上,如同顱蓋掀開的花心裡密聚著花絲,那秩序感好令人肅然其中有神。他繼續跑,大口吸著汽機車排出的廢氣。他相信,身體在持續一大段時間的運動後將進入一種自我催眠的律動,擺脫自我意識;然後,進入一小段時間的忘我與渾沌。

  他記得在一志租賃的頂樓加蓋的屋裡與一志等凱麗。所有門窗打開,空氣對流,通往陽台脫榫的紗門輕狂地吃風唧歪唧歪。他躺在木地板上,枕著一志收藏的東洋漫畫,瞳仁銜著窗框裡一朵橙紅木棉,與落日光線的角度剛好時有那麼幾分鐘燃燒成橘金。風攜帶塵沙,呼呵著房子,讓人荒寒。凱麗帶著總舵的氣味來,他們辦家家酒似圍著茶几盤坐吃泡麵,濃稠香氣中,夾著一個隱形人。一志說前天父親來電話,煩惱著豬肉價格大跌,玉米大豆飼料漲價,意思要他寄錢回去。一志家在南橫某個端點,畜養幾百頭豬,開電動三輪車到養豬場,跨過一條溪,枯水期溪水瘦得剩一線膿綠,遍溪床是沒了稜角的大小灰白石頭,大的有如恐龍蛋,入夜後閃著鬼魅的銀光。溯溪行可達中央山脈,每年某個春日午後總有催人嘔吐的惡臭,一條黑狗給鎮上瘋漢剖腹暴屍石上。小時候,伯父的屘子深夜偷騎老野狼發狂剷進磊磊石陣,腦殼碎裂。野狼給伯父燒成一堆機骸,等到雨季大水沖刷了去,石頭上還留著鏽斑,石縫卡死著一條鐵片。

  那隱隱就是人一生的變形隱喻,他想,走出日常的固定軌道,彷彿節慶的煙花,然後回不去了。也是春天的時候,一志說,七爺八爺出巡,兩尊神偶老舊得可憐,頭像掉漆,繡袍退色,搖擺過橋,鞭炮與嗩吶悶在山裡小小聲如夢囈。然後,兩尊神像如同蟬蛻空殼放在路邊,扮神的信徒鑽出來,頭臉漲紅,嘴角檳榔汁,脖子圍著毛巾,論親等得叫叔伯或阿兄,山裡人的腔調像公鴨嗓,嘎嘎聚一堆,相互敬菸點火,好像上古獵人們鑽木取火。自始,一志便暗下決心不進入那圈子;生命的初階,他就有了內在最深層的矛盾,那樣豐饒廣大的山林,而個人如此苦悶。聯考放榜是日,成為山鄉第一個大專生,家裡放起一長蛇的鞭炮,他羞怯地去到溪床,跟石堆裡堂兄的冤魂喊,我們一起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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