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有未盡:胡蘭成書信集

發稿時間:2011/11/12
意有未盡:胡蘭成書信集
意有未盡:胡蘭成書信集
作者|黎華標/編錄、朱天文/主編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1/09/21

  在中國近代史上,胡蘭成因是知名作家張愛玲的前夫,與曾參與民初汪精衛偽政府文化宣傳部長的漢奸身分,使得有人對他有興趣或有特別印象。不過,他還有一項值得注意的特色,就是對中國文化議題、世界局勢有獨特的思考,對他那年代東西文化交會的未來,有很多想法,從《意有未盡:胡蘭成書信集》即可一窺端倪。

  這本書是胡蘭成寫給現代儒家大師唐君毅的學生黎華標的書信集。胡、黎兩人不曾見面,只因胡蘭成佩服在香港大學教書的唐君毅,因此回黎華標的信,兩人往返信件長達十八年。他在信中談到中國文化孔孟儒家的生命智慧在現代社會應該怎麼應用,認為不宜當成規律,並指宋儒以下把儒家格局弄小了,相當有他的想法。

  書中收錄胡蘭成寫給黎華標的長短書簡一共七十二封,同時書寫胡於六○年代赴日後的生活情況和感情生活,信中字裡行間顯露出胡蘭成特殊柔軟的個性與文字魅力。不論胡蘭成過往如何,經過這麼多事情,他的書信還能感動人,想來張愛玲的粉絲應會了解,聰明如張愛玲,為什麼也會曾經對胡蘭成傾心並想託付終身。

  如今觀其書信,文字確有獨到之處,思考想法也自有一套脈絡,談及人類文明歷史的基礎,也有其迷人之處。除了對胡蘭成好奇者可讀此書,不了解他的現代讀者,則可看看胡蘭成對年輕人應如何看待世界的生命建議,的確會有很不一樣的閱讀體悟。

文章節錄

【第一封信】

華標仁弟:

  惠書敬悉。每念作覆,只因病後甚畏執筆,又忘失地址,故稽遲至今,且由端正君轉致,為歉。憂患之生,偶然登高望遠,或走到山水清純處,便思省自己,悵然難言。偶然接得年青人來信,亦有一種如對鏡低徊之意。因為鄭重,實亦不知如何作覆也。《山河歲月》承獎飾,殊感激喜歡。然足下與端正君好學之人,千里來書,其意或欲問道請益,此則惟有慚愧。昔臨濟問佛法於黃蘗,忽然大悟曰:「黃蘗佛法無多些子。」如我更有何可以相告耶?惟我往昔讀書,實都不悟,後來是從所親與敬之人始悟入。乃知古人有侍師之禮,此最是善學。蓋於聽講及質疑之外,更宜見其人,易經所謂「利見大人,」豈不然歟?今時學問限於知識乃至悟解,而無修行,學校教育無復侍師之禮,或其一因也。唐君毅先生我敬他即尚有在他的學問之上者,亦竊願足下與端正君能侍之也。侍師是養成自身對世人及天地萬物的親與敬,此最是格物致知之初。此意前曾與端正君信中言及,不妨更問問唐先生也。

  專此,並祝

大安

                   蘭 成  八月廿八日.

(標註)上信乃胡先生給我的首封覆信也。我最先去信的確實年月,已不可復憶,大概是在上年期間。我習慣只收存來信,不存自家信的,於今追悔何及!斯時,胡先生自五零年秋間從香港「密航」至日本後,寓居已達十年,與當地政、學兩界人士往還,舉凡有關中日關係的觀察以至世界政局的理解,都獲得對方廣泛重視。另一方面,他和在港的良朋摯友唐君毅先生頻年以信函論學,亦已積逾五十封之譜。

【第二封信】

華標仁弟如晤:

  每每想要寫信給你,一直不能。與張愛玲亦有一年不通信了,今晨好天氣,纔寫得一封與她,不過寥寥幾筆,已經筋疲力竭。此刻喫過午飯,開電視聽了小流氓輩的流行歌,滿窗日氣仍如炎夏,不得已又來寫這封信與你。小時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禮拜六午後遊西湖,初學作詩,有句:

  紅墻踈磬荒山裡,愁壓遊情步不前。

  當時真是人如露枝帶愁重。所以我看到書上賈寶玉的偷聽黛玉葬花吟,不覺痛倒在地;以及張鷟的聞到內室琴聲,不覺氣絕,我皆很能體會。邇來三十四年,我已能對於生離死別與殺人如草,亦不驚動,但是於無關緊要之處,有時反為忽然欲淚。日本祭神的舞樂,有一隻是天鈿女祓除江水,音樂是笛鼓與杵鈴,那樣的清純、順從。我誑小女兒咪咪說:「此是觀世音菩薩初成道時,龍女首先來獻珠拜舞之樂。觀世音菩薩坐著,龍女像你一樣是個小姑娘,她一手擎珠,拜起時,飄帶隨風而轉,她對於觀世音菩薩從心裡聽話起,你聽這笛聲與鼓杵鈴這樣清和,便可以知道她的心思了。」說到「清和」,說到「從心裡聽話起,」我不覺眼淚盈眶欲墮,勉強一笑把來掩過去了。當下自己也生起氣來。

  內人說:「你這倒也不是謊。中國道士拜菩薩的樂曲中,是有一隻與這很相像。」)而我現在給你寫信這樣吃力,也是因為感激,因為你的人有這樣好。

  最喜歡我的書《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的有三個人,一是張愛玲,又一是徐步奎,又一即是你了。我是為此感激,但即使把這點除外,單是世上有你這樣一個聰明清潔有志氣的青年,雖與我毫無干涉,我亦還是感激的。端正能知道你,端正自己的面目亦如見了。我把你的照片與幾個日本朋友看了,但是像詩經裡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不知要能怎樣幫助你纔好。我很想你能來日本留學,但是不知道你的家境,不知道你離得開離不開,而我請日本友人資助中國留學生,雖前時曾有此說,亦是等一邊決定了,又還要等另一邊進行來看,一切都不能說先有把握。又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人的代謀也許反為是一種不當的干涉。是如此輾轉思維,自己抑制著,所以久久沒有給你寫信的。這亦因端正是熱心人,所以我亦被映帶而成為熱心人了。你也許要笑吧?

  前信裡說到「天地不仁」的話,端正君或不以為然。可是上次唐君毅先生來日本時,在尾崎士郎家寫字,他寫的是「天地不與聖人同憂,」我想端正君可以莫逆於心吧?故學問、邏輯是一障,文字是一障,名詞是一障,要能於此斬關而過,始得學問於身親耳。

端正君均此

                  蘭 成  九月十五日

(標註)讀胡先生的書和信,經常見有愁來無端、泫然欲淚之句。他寫此信時,蓋近五十五歲之年,少年時寫出的「愁壓遊情,」「人如露枝帶愁重,」裡面許是交織著家運的悲情,跟著是經歷大戰及戰後潛蹤隱居的幾年困局,再有對國是的壯懷莫遣,都使他怫鬱不舒的。我對書中這樣的突然而生的情感與抒寫,先是覺得詫異,有一次,我本要將《今生今世》介紹給一同學,他隨手揭開首頁,讀到最先兩句:「我新近愁濃如酒,不知要怎樣纔好,」便立刻指說是不通。我二話不說,趕緊把書闔上,跑開去了。那朋友固然是輕浮,出言不遜,而我亦無疑是謬託知己,犯了不可言而與言的毛病。後來胡先生書與信讀得多了,才認為自己於此有一點體會。是書是個人的傅記,好醜直說,一無隱藏,行事不問對錯,也毫不理會別人的觀感。作者在別的地方說過,他可以有反省,卻從沒悔疚的。我這才開始多了解一點胡先生的心結。我以為除了一般惜時傷亂、有志未酬的感觸外,後來還添上一主因,是他先時連番犯了過失,從此失去了張愛玲,還收到她寄來的決絕信。張愛玲的女友炎櫻自然和她一起的,便連他委婉的哀懇信也置之不覆,使胡先生引為畢生的大憾,從此鬱鬱無可訴語,連對他後來的夫人,也沒法提起,隨時因物因境而興感,這就是憂憤無端、愁濃如酒||沒法化得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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