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變六講:寫作過程回顧

發稿時間:2009/12/05
家變六講:寫作過程回顧
家變六講:寫作過程回顧
作者|王文興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9/11/06

  《家變》在1973年出版時,是相當前衛的小說,開創了台灣小說的新形式、新結構、新語言;為此書而開的座談會、論述文章不知凡幾,在華文文壇有屹立不搖的地位,被《亞洲周刊》選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 100 強」。

  作者王文興更是奇葩,他字斟句酌費時7年才完成《家變》,下一本長篇小說《背海的人》則用了25年的光陰,足以使一個嬰孩長成社會青年。究竟一位小說家可以怎樣極盡嚴謹之能事,耗費如此精力在用字遣詞上?

  王文興曾任教台大外文系40年,教授小說課程,提倡精讀,一堂課只讀幾行字。2007年,中央大學邀請王文興以每周一堂、一堂兩小時的時間,開「《家變》逐頁六講」研讀班,除了學生,更吸引眾多學者聆聽,本書即為該課程的逐字稿。

  今年剛獲國家文藝獎的王文興,以一個批評者的角度看自己的小說(雖然不可能真的成為旁觀者),我們可以讀到他細微的寫作觀,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它的妙處,也不禁被小說家的熱情所感染,並獲得研究的樂趣。《家變》在學術界的推波助瀾下成為暢銷書,令人欣喜,證明在輕閱讀的世代中,文化圈仍是有影響力的。

文章節錄

第一講 舞台布景的借用

……

原文朗讀:

  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視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後面立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這幢房屋已甚古舊,顯露出居住的人已許久未整飾牠:木板的顏色已經變成暗黑。房屋的前右側有一口洋灰槽,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現在已廢棄不用。房屋的正中間一扇活門前伸出極仄的三級台階,階上凌亂的放.木屐,拖鞋,舊皮鞋。台階上的門獨一的另裝上一面紗門。活門的玻璃已許久未洗,而其中有幾塊是木板替置的。由於長久沒人料理,屋簷下和門楣間牽結許多蜘蛛網絡。

王文興教授:

  第一段跟第二段,就像是第一個鏡頭到第二個鏡頭。第二段也是以攝影機的角度作描寫,但這是第二個攝影機角度,與第一段第一個攝影機的角度相反,攝影方向是反過來照向「房屋」,這裏寫的全是房屋的景象。從第一段到第二段的轉化關係 relationship在於第二段開頭的「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這句,因為「籬」是空的,所以攝影機角度可以透視過去,「透視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後面立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將裏外都看得清楚,這是鏡頭的轉換。在鏡頭的轉換之間,有個由大而小的漸次順序,也就是由遠而近的描寫。首先,「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視一座生滿子草穗的園子」,透過鏡頭,第一先看到一個小小的院子(園子),本來要寫「透現」(台北,洪範初版,一九七八年),後來我把它改了,把「透現」改成「透視」(台北,洪範新版,二 ○○○年),就是以你的眼睛的觀點,從籬笆外頭往裏頭看,強調從外往裏看的視角。

  我用「透視」這樣的詞,在於使第一個鏡頭可以與第二個鏡頭銜接。前一個鏡頭是在外面的中長鏡頭,後一個鏡頭則是從房子外圍開始寫起了,園子的籬笆不是那種密實的,而是中間中空的那種,所以鏡頭可以透視過去是合理的,也就使第一個鏡頭與第二個鏡頭之間的轉換是合理的。「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視一座生滿子草穗的園子」,這是從籬笆外頭往裏頭看的第一個部分。

  第二個部分就是後邊的,「後面立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就是說,最外圍的第一層是籬笆,外圍再深入的第二層是院子(園子),第三層再深入就是這個房子了。這裏有一個層次的安排,我不會寫成:「這個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視一座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木質住宅前面有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雖然描寫的景物一樣,但順序不同。我不那樣寫的原因是,那樣讓我覺得有點雜亂無章了,你必須 camera angle在那裏,你眼睛的角度往裏看,景物描寫層次要分明。所以「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視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後面立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這句的安排是如此。

  第二段描寫文字,類似靜物的描寫,也類似戲劇的布景。我想在第二段置入布景的寫法,就像戲劇那樣。寫拉雜的布景對我來說是種挑戰,我的原則是要把布景寫得是布景,卻又不是布景,我要讓它有文學的功能:一是要逼真 truthful,要把房子的逼真感寫出,讓它像真的房子。二要讓它像一幅圖畫,但又要有前面講的「真」,也就是如一張寫實的圖畫。寫實 a painting of realism,那要怎麼做呢?在於對描寫對象的仔細觀察。

  這個房子、這個家,是以後所有故事裏頭重要的地點,甚至於象徵性地說這就是「家」的代表。這個家的時代性是要寫四、五○年代台灣的中、日混和的房屋。關於日式住宅,一般有兩個最明顯特點,第一個特點是一橫排的玻璃,第二個特點是材質為木料,是木質房子。

  剛剛提到玻璃門是日式住宅的一個特點,進一步詳細地說,這個玻璃門是活動的拉門,日本房子的玻璃門是左右拉的,它是一整排可以隨時拉上、關上。所以寫到玻璃門時,必須寫玻璃活門,否則這個日式建築的特點還不能完全顯現,「前緣一排玻璃活門」表示可拉動、滑動的玻璃門,說出功能。

  所以,從籬笆外眼睛所看到的是前緣,房子的前緣是一排整整齊齊、從左到右沒有例外的一排玻璃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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