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短篇小說選

發稿時間:2012/01/21
沈從文短篇小說選
沈從文短篇小說選
作者|沈從文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2/01/01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小說創作非常重要的作家之一,最為大家熟悉的作品是中篇小說《邊城》,他一生創作結集八十多部,最擅長短篇小說,最新的《沈從文短篇小說選》,選輯從他開始創作的一九二○年代到三○、四○年代重要的短篇小說作品,並依照創作時間順序來編排,可以讓讀者更有條理地了解沈從文的創作歷程。

  這本小說選反映了從二○年代到四○年代的整個中國時代背景和變化,從中可見作者如何出入城市北京與故鄉湖南湘西之間,去尋找中國社會底層的真實面目,並因此呈現出最鮮活生動的人物以及純樸的情感,如何在一個巨變的大時代當中,仍然保留了傳統社會裡面最美好質樸的人性。

  時至今日,沈從文仍被視為中文小說屬一屬二的大師級作家,也曾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邊城》至今仍然膾炙人口,貼近現在讀者的心靈,當時交通不便的湘西地區也因此聲名大噪,成為旅遊勝地,鳳凰縣的花鼓也名揚四海,令人嚮往,他堪稱是民國初年五四運動人物當中繼魯迅之後最重要的作家。

  沈從文創作很多短篇小說,這次重新挑選菁華結集,編者加了很多詳盡的註釋,包括風俗習慣、天文、地理、人文知識、人名、地名、器物、生僻詞語、方言土語、成語典故、外文等,因此,即使小說用了很多湘西方言,以及與今天相隔七、八十年的時代隔閡,仍可讓讀者更全面地認識作者的小說寫作背景與創作藝術。

文章節錄

內文節錄

巧秀和冬生

  雪在融化。田溝裡到處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對於遠海的嚮往,共同作成一種歡樂的奔赴。來自留有殘雪溪澗邊竹篁(1)叢中的山鳥聲,比地面花草還佔先透露出春天消息,對我更儼然是種會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個窗後竹園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頸膊間圍了一條錦帶的斑鳩,作成的調子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離奇。

  「巧秀,巧秀,你當真要走?你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從不理我,怎麼好責備我?」

  原本還不過是在曉夢迷濛裡,聽到這個古怪而荒謬的對答,醒來不免十分惆悵。目前卻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點嘲謔意味,近在我耳邊訴說,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大莊院住下了。因此用「歡喜單獨」作為理由,遷移個新地方,村外藥王宮(2)偏院中小樓上。這也可說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選擇。因為廟宇和村子有個大田壩隔離,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單獨也就好像得到一切,為我十八歲年紀時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過許多希奇古怪的去處,過了許多式樣不同的橋,坐過許多式樣不同的船,還睡過許多式樣不同的床。可再也沒有比半月前在滿家大莊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鋪楠木雕花大床上,讓遠近山鳥聲和房中壺水沸騰,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離奇。以及遷到這個小樓上來,躺在一鋪硬板床上,讓遠近更多山鳥聲填滿心中空虛,所形成一種情緒更幽渺難解!

  院子本來不小,大半都已為細葉竹科植物的蕃植所遮蔽,只餘一條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給我獨自散步。在叢竹中我發現有宜於做手杖的羅漢竹和棕竹,有宜於做簫管的紫竹和白竹,還有宜於做釣魚竿的蛇尾竹。這一切性質不同的竹子,卻於微風疏刷中帶來一片碎玉傾灑,帶來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見得幽絕處,還是小樓屋脊因為佔地特別高,宜於遙瞻遠矚,幾乎隨時都有不知名鳥雀在上面歌呼;有些見得分外從容,完全無為的享受牠自己的音樂,唱出生命的歡欣;有些又顯然十分焦躁,如急於招朋喚侶,而表示對於愛情的渴望。那個油灰色斑鳩更是我屋頂的熟客,本若為逃避而來,來到此地卻和牠有了更多親近機會。從那個低沉微帶憂鬱反覆嘀咕中,始終像在提醒我一件應擱下終無從擱下的事情,即巧秀的出走。即初來這個為大雪所覆蓋的村子裡,參加朋友家喜筵過後,房主人點上火炬預備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時,隨同老太太身後,負衾(3)抱裯來到我那個房中,咬著下唇一聲不響為我鋪床理被的十七歲鄉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雙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個比較(4),證實一下傳說可不可靠。並在她那條大辮子和發育得壯實完整的四肢上,做了點十八歲年青人的荒唐夢。不意到(5)第二天吃早飯桌邊,卻聽人說她已帶了個小小包袱,跟隨個吹嗩吶的鄉下男子逃走了。在那個小小包袱中,竟像是把我所有的一點什麼東西,也於無意中帶走了。

  巧秀逃走已經半個月,還不曾有回頭消息。試用想像追尋一下這個髮辮黑,眼睛光,胸脯飽滿鄉下姑娘的去處,兩人過日子的種種以及明日必然的結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為不僅偶然被帶走的東西已找不回來,即這個女人本身,那雙清明無邪眼睛所蘊蓄的熱情,沉默裡所具有的活躍生命力,都遠了,被一種新的接續而來的生活所腐蝕,遺忘在時間後,從此消失了,不見了。常德府 (6)的大西關(7),辰州府(8)的尤家巷(9),以及沅水(10)流域大小水碼頭邊許多小船上,經常有成千上萬接納客商的小婊子,臉寬寬的眉毛細彎彎的,坐在艙前和船尾曬太陽,一面唱〈十想郎〉(11)小曲遣送白日,一面衲鞋底繡花荷包,企圖用這些小物事連結水上來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無不有一顆青春的心永遠在燃燒中。一面是如此燃燒,一面又終不免為生活縛住,掙扎不脫,終於轉成一個悲劇的結束,恩怨交縛氣量窄,投河吊頸之事日有所聞。追源這些女人的出處背景時,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緣於成年前後那份癡處,那份無顧忌的熱情,衝破了鄉村習慣,不顧一切的跑去。從水取譬(12),「不到黃河心不死」。但大都卻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滯住於什麼小城小市邊,過日子下來。向前既不可能,退後也辦不到,於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處的藥王宮,原是一村中最高議會所在地,村保國民小學的校址,和保衛一地治安的團防局(13)辦公處。正值年假,學校師生都已回了家。議會平時只有兩種用途:積極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戲(14)班子酬神(15)還願,推首事人(16)出份子(17)。消極的便只是縣城裡有公事來時,集合士紳人民商量對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問題,團防局事務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滿大隊長由保長(18)自兼,局裡固定職員,只有個戴大眼鏡讀《隨園食譜》(19)用小綠穎水筆辦公事的師爺,一個年紀十四歲頭腦單純的局丁。地方所屬自衛武力雖有三十多枝雜槍,卻分散在村子裡大戶人家中,以防萬一,平時並不需要。換言之,即這個地方目前是冷清清的。因為地方治安無虞,農村原有那分靜,表面看也還保持得上好……

註:

1 竹篁:竹林。篁,竹林,泛指竹子。

2 藥王宮:宮內正殿內供奉著藥王孫思邈的牌位,故稱藥王宮。

3 衾:被子。

4 眉毛作個比較:據鳳凰苗鄉風俗,新婦出嫁前一天化妝,要將臉上的汗毛絞去,同時將眉毛絞成細細的、彎彎的,使之顯得嫵媚動人。第二天出嫁時有紅巾蓋頭,人們還看不出她的眉毛有了什麼變化。直到圓房後第二天早起,人們才看到她的眉毛已經不同於往日。因此,人們便誤以為眉毛有了變化,是由於與男性同房了的緣故,並因而將眉毛變化當作女性由姑娘變成為婦女的象徵。

5 不意到:沒想到。

6 常德府:地名,現屬於湖南省常德市。位於湖南省西北部,常德府轄桃源、石門、安鄉、澧縣、漢壽、慈利、臨澧七縣。秦置臨沅縣,東漢為武陵郡治,隋改武陵縣。南宋後為常德府,路治。一九一三年改為常德縣。

7 大西關:地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境內。

8 辰州府:古地名,在今湖南省。隋改武州為辰州,後移沅陵,明清為府。

9 尤家巷:舊時沅陵妓女聚居的巷子。出巷口為中南門,所以《長河.巧而不巧》中稱為「中南門尤家巷」。尤家巷往上走則到芸廬,作者在寫到芸廬的作品裡,也經常提到尤家巷。

10 沅水:地名,又稱沅江。湖南省的第二大河流。

11 〈十想郎〉:客家山歌。

12 取譬:語見《詩.大雅.抑》「取譬不遠,昊天不忒。」意思是打比方,尋取比喻。

13 團防局:江西叫「靖衛團」或「保安隊」,湖南叫「挨戶團」或「團防局」。一九二四~一九二七年湘贛邊界地方自衛武裝勢力。

14 木傀儡戲:也稱「木頭傀儡戲」。用木偶進行表演的戲劇,今通稱為偶戲。木偶戲是中國古老的民間戲劇種類之一,有布袋、提線、杖頭木偶等。

15 酬神:祭謝神靈。

16 首事人:即發起人,在地方公益活動中發動、組織和參加各項活動的領頭人。

17 份子:集體送禮時各人分攤的錢,也泛指做禮物的現金。

18 保長:一保之長。宋王安石推行保甲法,規定五百家設都保正一人,副都保正一人,下有大保長、保長,分別掌管戶口治安、訓練壯勇等事,意在加強對民間的統治,後世則沿其法,泛稱保正為保長。

19 《隨園食譜》:是我國著名的一本烹飪書籍。作者袁枚,字子才,乾隆年間進士,能文善詩,時人稱為「隨園先生」。袁枚是一位有名的食家,所著食譜在清代廣為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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