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因為九歌二百萬長篇小說獎而認識張經宏的作品,從首獎作品《摩鐵路之城》到短篇小說集《出不來的遊戲》,張經宏不斷嘗試創作小說的種種可能,運用樸實的文字揮灑出魔幻寫實、虛擬情境等不同的小說技法。不論溫馨、嘲諷、悲憫、感傷,一字一句挖掘著生命的深度,檢視生存的困境與迷惑。
早餐的飯糰、甜蜜的蛋糕背後都藏有動人的情感,家族與鄉野傳奇也融合出情節豐富有層次的故事,而虛擬與網路竟交織出人性的荒謬。不論是刻畫初出茅廬的社會新鮮人、老練的房仲業務,或是老人內心的轉折變化、小男孩稚嫩的思維,在張經宏的小說中是那樣地活靈活現,彷彿真實在眼前上演。
《出不來的遊戲》收錄十一篇小說,除了母子之情〈早餐〉、父子之情〈蛋糕的滋味〉與〈清秋〉、祖孫之情〈壁虎〉,還有家族糾葛的〈澄清湖之旅〉、〈家庭訪問〉,其中魔幻寫實作品〈壁虎〉更受小說家季季的好評,還有獲得倪匡科幻小說獎首獎作品〈出不來的遊戲〉,篇篇精彩動人。
閱讀張經宏的小說,看見小說的無限可能,鄉土與神祕、傳奇與寫實,每一篇精彩的故事,都是現代人生活的實境。
文章節錄
〈早餐〉
真可惜哪。媽媽說,飯糰明天就不賣了。
「那她要去哪裡?」
喔,她要休息一陣子。最近身體不太好,可能要住院。
看了一眼那阿婆,正轉過去,駝著身子整理身後的紙箱。
之後,車子開過那邊,攤子還在,上面用塑膠布蓋住,看來,要休息一陣子吧。
沒有飯糰,我又開始吃漢堡、三明治或包子。上學的路上,我們發現還有別家早餐店,人沒那麼多,很快就做好,不用等太久。
有時遇到紅燈,車子剛好停在一家店門外,是那種兼賣早餐的咖啡店,打開門,屋裡的音樂流瀉出來,靠窗的座椅上,有人悠閒地讀早報,桌上一份早餐加一杯咖啡。也有男女緊緊挨在一起,呆望窗外的街景。
母親說,哪一天我們也早一點出門,到裡面坐坐。
還是很想念那樣一顆在手上沉甸甸、咬起來有厚實感的飯糰。
在另一條路上,我們找到別的飯糰攤子。
同樣的米與配料,卻沒那麼好吃。
以前吃到的那顆,捏得飽滿而豐富。不起眼的一顆,被同學笑稱「米棒球」的早餐,那味道,再也找不回來了?
學期的最後一天,媽媽告訴我,她打聽到菜市場旁邊,有一攤飯糰很有名,「我中午回家,要不要順便幫你帶一個?」
我沒有說不。
那天中午,我並沒有回家。
我在醫院的急診室。
媽媽到市場買完菜與飯糰,穿過馬路時,被一輛超速的車撞倒。
寒假過後,我開始一個人上學,買自己的早餐。
有時來不及,只好吃學校的涼麵與麵包,加一瓶牛奶。
塑膠盒子裝的涼麵,放在福利社大冰箱最底層,冰冰冷冷,麵條都凍硬了。
這樣的早餐,我吃了快一個學期。
暑假的第一天,走了半個多小時,來到那個市場,媽媽買飯糰的攤子前面。
排隊買的人不少,可見這家的口碑不錯。
老闆是個中年男子,看著我,露出親切的笑容。
那天,想必他也是用這種笑容,看著媽媽吧。
可以想見,那天媽媽有多開心。一輛本來該從身邊駛過的車子,她沒能來得及注意。
不曉得媽媽倒下去的那一刻,心裡在想什麼。
我坐在市場旁邊小公園的樹下,打開英文課本,一邊吃早餐。
這家的東西吃起來很香,可是,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
公園裡運動的人很多,也有全家出來散步,一圈一圈繞著步道走路。
不用上課的早晨,空氣中有種懶散的氣氛,連吱喳的鳥聲聽起來都很悠閒。
真奇怪,以前媽媽在的假日早晨,我在做什麼,居然想不太起來。
好像都直接睡到中午,迷迷糊糊把中餐當成早餐,然後下午跟大家擠在大樓裡補習,回到家已經六七點,又有明天的功課要做,假期就結束了。
一轉眼,我們開始上高三輔導課。
只要過了這一年,就可以不用每天那麼早起床,不必趕著買早餐,不用下課時一邊吃涼麵,一邊背單字、抄作業了。
還可以坐在那播放音樂的咖啡廳,讀報紙、吃早餐。
可是媽媽已經不在了。
輔導課的第一天,當我走過早餐街,「阿婆飯糰」的招牌又掛起來。
還是用厚紙板寫的字,旁邊用彩色筆畫上一個老婆婆的笑臉,手上捧著一顆大大的飯糰。
賣飯糰的,是一個中年婦人。
我走上前去,買了一個。
早自修結束,趕緊咬了一口。嗯,沒錯,是這個味道,熟悉到鼻頭喉嚨瞬間酸緊起來。
我又開始過著早餐吃飯糰的日子。
漸漸地熟了,會和賣飯糰的阿姨聊上兩句。
是那阿婆的女兒,阿婆已經過世了。
是癌症。三年前就發現,阿婆一直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她仍堅持要出來工作,幫她的外孫賺點零用錢,繳補習費。
阿婆本來打算再賣個十年,等孫子長大,她要用這幾年賺的錢,給他讀大學,一起出國旅行。
阿姨一直勸她不要再做了,可是阿婆一早起來,就忙著準備早上的材料,有時弄得太大聲,還被女婿罵。
阿婆告訴她,很多人等著吃她做的飯糰。有一位開車的媽媽,每天早上都會買。
「我媽說,她每次看到那位媽媽開心提著袋子,過馬路回去開車的背影,心裡就很歡喜。」阿姨說。
可是,後來身體真的不行了,拗不過女兒的請求,只好答應先休息一陣子。
不到兩個月,阿婆就過世了。
住院時,阿姨說,她邊幫母親擦背,邊按摩有些浮腫的手掌,那是雙很嫩、很光滑,不知捏過多少飯糰的手。雖然攤子的生意不是很好,但也這樣把她養到長大成人。
「每次我媽講到做飯糰,整個人就很歡喜。」
現在,當她想念母親,彷彿還能看見蹲在客廳準備材料的她,駝著背提起兩只大大的袋子,迫不及待要出門,準備一天的開始。
甚至作夢時,母親都會笑著問她,今天我做得好不好吃?
她想,如果我出來賣飯糰,母親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阿姨一邊包飯糰,一邊跟我聊這些。
月考到了,第一節國文加考作文,題目是:「媽媽喜歡吃的菜」。
同學們一看到作文題目,許多人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音,搖頭嘆氣。這題目太俗了吧?
我想了好久。媽媽喜歡吃什麼?竟然想不起來。
送我到學校後,她的早餐是什麼?
即使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更別說當時有否問過她,愛吃什麼。
我伏在桌上,耳邊盡是同學們的筆在紙上沙沙的聲響。抽屜裡,那半個飯糰的味道,從弓著的兩隻手臂之間鑽到鼻前。
我聽見自己的眼淚,「答」一聲,掉落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