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

發稿時間:2012/06/02
其後
其後
作者|賴香吟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2/05/01

  受到多項文學獎肯定的賴香吟,憶述好友、也是作家邱妙津間的友誼,寫成小說《其後》,近似散文,也似自傳,或可歸類為私小說的範疇,自然而然刻畫出內心面對死亡時的恐懼與疑惑,以及油然而生的終極孤獨。

  全書描述女主角擺盪在同性與異性的愛情之間,從生到死,台灣到異鄉,青春到中年,在這些轉換過程中,內心遭遇的創傷,以及對生命的辨證,細膩地展現一顆藝術靈魂所遭受的苦與樂;情感強烈,因此也愛得激烈,遭到女友背叛後,就以傷害自己致死的方式,留給對方遺憾。生命激情直到最後一刻,嘎然而止……

  作者與邱妙津在大學時代都是熱愛藝術的文藝女青年,兩人因緣際會成為一生最好的朋友,彼此相知相惜,直到她在法國巴黎自殺身亡,帶給作者很大的打擊,經過十數年,才藉由本書道出,愛情的甜美與殘酷、創傷和死亡的考驗,以及如何面對摯友的死亡。透過書寫,講述超越性別的友情與愛情的界限,是令人悵然的生命之書。

文章節錄

活動中心

  走到大道盡頭,正紅色的活動中心,如今看起來,有一種屬於過去時代的輝煌。走進去,陳設理所當然已經改變,昔日簡單打菜的自助餐廳換成了宛如百貨公司裡的美食街,餐廳另一頭小福利社變成了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碰觸它的自動玻璃門,便替活動中心開了另一個出入口,取捷通往新建於椰林大道盡頭的總圖書館。

  在過去,這光線並不怎麼明亮活動中心一樓,集聚了電影、禮堂、演講、餐廳等功能,二樓則有各類社團:思辨的,知識的,慈善的,宗教的,娛樂的,交際的小群體,不同性情的學生約在活動中心碰面看電影,沒事就到社辦報到,消磨光陰,互訴心事,班門弄斧,清談終日,一樓餐廳裡的桌椅就算非用餐時間,也常座無虛席,人人各自吃零食,抄筆記,作功課,語言交換,情侶疊頸打盹纏綿。

  如果不是因為五月,這個活動中心,在她的回憶之中,應該也會和其他大學時代的回憶一樣,退化成一個他人的舞台,一些零星的故事,無啥大事可記的佈景。雖然的確有過一些日子,她曾在那裡買過餐點,看過海報,甚至幾場電影,可無論如何,她不曾在這裡奉獻什麼,沒有過什麼可歌可泣的情節。她與同儕之間總存有那麼一些走不攏的距離,可是五月堅持挑戰那些距離,跳也要跳過來。

  第一次見到五月就在活動中心,五、六個人在餐廳裡併桌清談,吃食四散。五月到的時候已經遲了不少時間,坐下來說前陣子出車禍,今天可是特別出關來見各位的。一張小臉,下巴裹著紗布,全靠一雙晶亮大眼睛打招呼。她和在場其他人多少電話聊過幾句,五月倒是完全陌生。

*

  剛認識的時候,五月歷史,她一無所知。五月看起來活得很好,幾乎可以說,生機勃勃,像個勁量飽滿的電池小熊,為不同的事務跑來跑去,用各種不同音調說不同性質的話。從表面情節來看,兩個人生活毫無交集,個性也不相同,確確實實是不同故事裡的腳色,連活動場域也相隔遙遠,她多數時間留在徐州路的法學院,很少到羅斯福路這邊的大校園來,遑論活動中心,可以說是因為五月,她才真正走上了活動中心的二樓,在那裡看五月作各類花式表演,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際舞。

*

  關於同性間的愛戀,她看五月作品《手記》,才知道當年以為五月都想過了,夠勇敢了,沒什麼困擾可以打倒她,沒問題的─這個預設是完全錯了。

  五月總表現得強韌。寫在《手記》裡那些核心底處的困難,五月到底有沒有講過呢?也許有,一起走路說話的時光,那些細細碎碎,那些糾結摧折的情緒恐怕全都是,只是她沒有聽到深處?不夠感同身受?她不以為人與人的情感需要因為性別而有那麼大的畫地自限,因此五月問題沒有驚嚇到她,甚至她有時以為五月放大了情感的痛楚,而把自己陷入痛苦自殘之境。

  相對五月,她太理性,彼時亦尚有資本足以撐持理性,相信理性足以梳理悲傷,以為聰明才智會勝過情慾折磨,事實上,應該是她沒能精準測量到五月的恐懼,不知五月內心深淵的恐怖。五月的話: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為我自己。

  想來五月是深深被恐懼挾持了。

  時代安靜得非常自私,沒有人對她伸出援手。

*

  無論出於天性或因耽讀而擬似,五月身上有太宰氣味,這是不用再說的。可五月看出她身上的什麼?也是落葉狂舞、完全孤立嗎?彼此打動的乍看之下是聰明,實則接近孤獨,大膽設想,如果她們徹頭徹尾真是零餘者,何嘗不能是一對被彼此孤獨打動而一起去尋死的伴侶。(心配要りません。不要擔心。)然而,實際的故事是,在那個星星閃耀的活動中心,虛榮與寵愛打造出來的舞台,她們一路走到這裡,接下來,也只能被推著逆向發展,變成一對承諾要彼此照護,活下去的伴侶。(不是死,是活,但彼此打動的依舊是孤獨。)

  所謂對生命最誠實也最勇敢的大學時代結束之後,出國之前,兩人最後一次見面,鬼使神差,又約回來活動中心。

  到的時候,五月還在餐廳大桌上跟別人作語言交換。她在後面空桌坐下來,隨便拿點什麼出來看。

  若無其事,一切家常。人人桌上攤開好幾本書,字典,紙張,筆袋;這就是校園,隨時隨地表現得一副無菌地帶的校園風景。

  五月講幾句,低頭在筆記本上寫點什麼,或者,跟對方哈拉大笑,那模樣和當年她在活動中心看五月和人講話的情景,幾無二致。

  那個五月又回來了嗎?她忽然這樣想。感覺很好。然而,這個很好,跟以前並不相同。她們之間,畢竟跟以前不一樣了。

  結束後,五月坐過來,幾乎沒有讓她講話的空檔,嘰哩呱啦報告她的生活構圖,願景,金錢,情人,機票。

  倒帶回去。電池小熊又出現了,勁量飽滿。很好。她們真是對好朋友。

  整場約會五月所表現出來的就是:我全都準備好了,我要振翅高飛了,你就好好照顧自己吧。

  她沒有提自己亦在準備出國的事,太擁擠了,五月急起來的時候,什麼話也插不進去,何況她正處在新戀情的暈眩之中,她甚至沒有時間細說剛完稿的長篇小說,一本後來變成暢銷書的商品,關於五月的幽默、恐懼、野心、挫折、怨懟、夢幻,統統寫在那本書裡。

  回想起來,這個下午是一個尋常的下午,她們之間最後一個無事的下午,盛世太平地宣告此段作結,另起一段。她們不會預料到人生早已設下怎樣的算計,非得讓她們繼續當朋友不可,之後奇異的旅程,也遠遠超過了她們的預知。

  那一天,隻字不提兩人共同的過去,也未提及任何可能有關的將來,天黑之前,她與五月推開那朱紅色的大門,徹底揮別了她們的大學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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