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導演岩井俊二是青春世代的最佳代言者,作品風靡無數青少年。《燕尾蝶》是他同名電影的小說版,以虛構的城市,隱喻東京這一金錢之都,繁華進步與罪惡墮落共存,折翼天使漫步於城市廢墟,華麗又復頹靡虛無。作者寫出純真的失落與哀傷,宛如現代人迷失困頓的靈魂,展現了他寫作精湛的功力。
文章節錄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固力果。
我對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只覺得她和出入瑪麗蓮店裡的那些女人一樣。
因為我坐在樓梯的角落看著她們,固力果注意到我。
「這個孩子?」
「是,看起來是個不會惹麻煩的小孩吧?」
「你說是個孩子,我還以為是很小的小孩呢!……喂,你幾歲?」
固力果問我,我沉默不語,瑪麗蓮幫我回答:
「是十二歲吧?正確的年齡不太清楚。」
「名字呢?」
「沒有名字。」
瑪麗蓮這麼說著。
「欸?」
「她沒有名字。」
「為什麼?」
「因為那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也沒有戶籍。她又不是小貓小狗。」
「就算是小貓小狗,也會取個名字吧。」
「日常生活的事,她什麼都能做。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照顧她應該不會很麻煩。」
固力果咬了咬指甲,看著瑪麗蓮臉上充滿期待,因為好像沒辦法堅持下去,只好語帶不高興地說:
「我可沒有什麼時間照顧她。」
瑪麗蓮很開心地抱住固力果。
「什麼都不用擔心!只不過要先幫忙想個名字!」
我就這樣被固力果收留了。當晚,固力果把我介紹給回到家的不二藏。 「聽說這個孩子非常能幹,哥哥你已經被解雇了。」
「那太好了!哈哈哈哈!」
不二藏對固力果的玩笑一笑置之,但後來又覺得有些不安,笑得不太自然。即便如此,不二藏還是非常疼我,下班後一定會帶禮物給我。雖然那些禮物不過是口香糖、巧克力之類的東西,但我已經很開心了。
有一天下午,固力果讓我幫她上髮捲,她自己則塗著指甲油。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不由自主地注意著鏡子中固力果的胸口。薄透的襯衫裡,隱約可見她胸前有奇怪的東西。
固力果發覺我的視線。
「這個嗎?」
我匆忙移開視線。
「這很稀奇嗎?」
我點了點頭,固力果把胸口襯衫稍微打開一點給我看。
那是一隻美麗的燕尾蝶刺青。
「好漂亮!」
「是嗎?」
「這是燕尾蝶吧?」
「燕尾蝶?什麼?是日語嗎?」
「是。」
「蝴蝶是叫燕尾蝶嗎?」
「這隻蝴蝶是燕尾蝶。」
「是喔!」
我把臉湊過去仔細端詳蝴蝶。
「等等,你的呼吸讓我好癢!」
固力果不由得用手抓了抓身上的蝴蝶,完全忘了剛剛才塗上指甲油。等她發現時,胸前和指甲都變得一片模糊。
「啊!啊!」
都是我不好吧?……趕快先道歉。
「……對不起。」
「是我自己不小心啦!」
固力果用面紙擦擦胸口。受到好奇心的驅使,我問她:
「這是你自己畫上去的?」
「怎麼可能!是別人畫的。」
「畫得真好!誰畫的?」
「這是職業級的喔!一個刺青的專家。」
「刺青?」
「刺青,你不知道嗎?」
「?」
「看,怎麼擦也擦不掉吧!洗也洗不掉的喲!」
「是用針一針一針刺上去的吧?大家都刺過。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刺得這麼漂亮的。」
以前我見過的刺青,不過是用看起來髒髒的字寫上「I LOVE YOU」之類的東西,所以現在覺得有點吃驚。
「女人可不能用那種東西來醜化自己的皮膚。」
「……真漂亮。」
我完全被那只蝴蝶吸引住了。
「好了,理科的時間到此為止。」
說完之後,固力果就把蝴蝶藏起來。我雖然還想再多看一會兒,但是忍住了。
固力果重新塗指甲油,並開始說起一段有點長的往事。
「這個刺青大概是去瑪麗蓮的店裡上班之前刺上的。那時候因為剛到日本,心裡總覺得不安,也沒有朋友。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裡,只有我跟哥哥相依為命。我本來有兩個哥哥,不過一個已經死於車禍,而且是在我們眼前死去的。司機肇事逃逸,就在大街上,而且是大白天。救護車馬上就來了,也引起很大的騷動。但是腦漿不斷從他的頭裡流出來,所以回天乏術了。」
固力果彷彿覺得很噁心似的吐了吐舌頭。我也學她吐舌頭。
「然後哥哥被抬上救護車,穿著白衣的男子不知道在大聲叫嚷著什麼,現在回想起來,他可能是在問,現場有沒有這個人的朋友。但當時我們根本完全不懂日語,當我們還在看熱鬧的群眾裡驚慌失措的時候,救護車就開走了。之後更慘,我們不知道救護車開去哪裡,又完全不懂日語,就算想找也沒辦法找。你猜後來怎麼辦?」
「……不知道。」
「嗯,答對了。結果就是什麼也不知道。死去的哥哥被送去了哪裡,之後怎樣了,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很蠢的故事吧?」
固力果用輕鬆語調訴說著如此沉重的往事。一向看不起那些說起自己身世就哭哭啼啼的亞洲女性的我,比較喜歡固力果這種表達方式。
「剛來日本的時候,因為是偷渡來的,一定要裝成日本人的樣子,所以請熟悉日本的朋友幫我們取了很像日本人的名字。不二藏直海,不二藏固力果,死去的哥哥叫不二藏家田,但特地取了日本人的名字,卻一點用也沒有。他被送到醫院去的時候一定只是個沒名沒姓的移民罷了,連個國籍都沒有,知道的只不過是個『人』而已吧?一想到這就覺得很悲哀。所以才刺了這個刺青。這樣一來,就知道固力果這個名字,而且胸前有蝴蝶的刺青,不管將來死在什麼地方,不就有個記號可以認了嗎?這麼說來,這就是我的身份證呢!」
然後,固力果拉起襯衫,看著自己的胸口。
「……這個日文叫什麼?」
「什麼?」
「這個,日文怎麼說?」
「燕尾蝶(AGEHA)。」
「燕尾蝶?」
「是,燕尾蝶。」
「燕尾蝶,真好聽……是吧!」
被迫同意的我只好看在情面上點了點頭。
「對了!就叫燕尾蝶,怎麼樣?……你的名字,不覺得很好嗎?」
我愣住了。
「和你很相配啊……是吧?」
再次被逼著同意,讓我覺得有點為難。
「燕尾蝶。」
「……」
「燕尾蝶。」
「……」
「燕尾蝶!」
固力果大聲叫我。
「啊,是!」
我遲疑地回答了,固力果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接著,她用奇異筆在我的胸前畫了一隻蝴蝶,在蝴蝶下面寫上「AGEHA」。
「這樣就算迷路了,也不用擔心。」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過卻不討厭被固力果當成孩子對待。我覺得那是她把我當成朋友的一種表現。
那天晚上,我躺在毛毯裡反覆想著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我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
奇異筆畫的蝴蝶,兩三天後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