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子永遠

發稿時間:2012/08/18
貴子永遠
貴子永遠
作者|朝吹真理子
譯者|Timeout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2/07/24

  這是2011年日本芥川賞得獎作品,小說透過兩位女孩:貴子和永遠子,寫出了純真的年少,愛與思念,讀來哀而不傷,而全書如夢似幻的筆法,以及清麗自然的文字和語句,更宛如一股潺潺的記憶之流,流過人生中一段永不能復返的時光。

文章節錄

  永遠子作夢。

  貴子不作夢。

  「她們倆都睡著了嗎?」

  車內剛才還迴盪著拉拉雜雜的對話,顯得十分熱鬧,現在談話聲已暫告中斷,陷入一片寂靜。貴子大概是玩鬧了好一陣子,塞車時間一長就睡著了,永遠子聽到貴子在自己身旁呼呼大睡,意識也快跌入沈睡中了。從駕駛座傳來貴子的母親春子的聲音,問道:「她們倆都睡著了嗎?」永遠子便閉上自己微睜的眼睛,眼瞼深處可以感受到春子望向後座確認的視線,望著其實無法確切看見的春子身影,這是我第一次在夢中裝睡啊,永遠子這麼想著,一直假裝自己已經入睡。

  過了二十五年以上,那個暑假的回憶如今化為夢境,明明是個沒有根據去分辨一切是憑空捏造抑或真切體驗過的夢,卻讓永遠子有種感覺,這的確是那個夏日所發生的事,被自己曾經親眼所見的事深深吸引,夢境開始的方式似乎像是某些事物的延續,她親眼望著自己的人生流過眼前,童年時代的往事變成現在,當時的事物幾乎一一重現了,應當沒發生什麼值得特別記下的事才對,那天散漫的記憶卻搖動著,在夢境中拉住她的腳步。永遠子明白,無論是身邊睡著了的貴子,她濕潤的呼吸拂上自己的脖子,抑或環繞著車身的那些光亮,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一到夏天,永遠子就會從逗子老家搭二十分鐘左右的公車,來到葉山町山坡上的某間獨棟房子,她就是在這棟房子與貴子相遇的。貴子和母親春子及舅舅和雄三個人從東京來到他們的別墅,也就是這兒遊玩。春子和和雄只差一歲,感情很好,每次都是三個人結伴來葉山,剛開始是永遠子的母親淑子看到他們在報紙刊登廣告募集管理員,來到這裡工作後,淑子就把永遠子帶來了。永遠子爬上坡道,朝那棟屋子前進,背後是黏呼呼的大海氣味。喜歡小孩的春子總是邀請她來玩,早在貴子誕生前,她就已經來過葉山的別墅好幾次,在春子生下貴子之後,還是沒有改變,隨著歲月流逝,她可以一個人過來葉山的別墅,最後就就投宿在這兒,和貴子同住一個房間。最後一次和貴子見面,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夏天,貴子八歲,小學三年級,永遠子十五歲,高中一年級,兩人相差七歲,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

  一大早就傳來喧囂的蟬叫聲,似乎暗示著今天會熱得特別厲害,永遠子和春子、和雄、貴子四個人,往從葉山別墅開車不到一小時就能抵達的三浦半島尖端前進。通風良好的岩岸上覆蓋著混濁的海水窪,貴子把手伸進裡頭,緊緊抓住因為水溫上升而行動變得特別遲緩的紅海蔘,當成水槍般對和雄噴水,海蔘變得乾乾癟癟,噴不出水來了,貴子就抓住另一隻,不斷重複著,春子在海邊稀稀疏疏的草地上發現一隻野貓,便拿車裡剩下的魚肉香腸餵貓吃,她微微撩起裙襬,蹲坐在小貓旁邊。永遠子則被岩石陰影下,黑白夾雜的隆起海蝕台地層吸引,毫不厭倦地一直眺望著,和雄被抓著海蔘的貴子追得團團轉,T恤和短褲都濕答答的,他朝永遠子的方向喊道:

  「穿長袖不熱嗎?」

  他似乎在同情為了防曬而穿著開襟上衣的永遠子。

  「不熱啊。」

  永遠子的皮膚對日曬十分敏感,她在夏天外出時都會戴上大型的遮陽帽,再披上深色的長袖開襟上衣。她搬出在國中學過的知識,對和雄與春子說明幾乎呈水平堆積的各種年代地層分別是什麼,在一千兩百萬年前到四百萬年前之間堆積出來的,是由海底的火山溶岩冷卻後的泛黑多孔溶岩,永遠子撫摸著溶岩中間像是火焰般搖曳的白色荷重鑄型淤積痕,告訴他們這是海平面三千公尺下發生過的地層運動痕跡。

  「那個白白的東西,又是什麼時候的地層呢?」

  春子的視線投向遠方,她指著尖銳的海岸岩壁上隨處可見的白色部分,永遠子摀著嘴笑了。

  「那個是鸕鶿的大便啦。」

  「咦?白色那些都是嗎?」

  「是啊,每年都會飛過來,石頭都被弄得白白的。」

   貴子雙手各抓著一隻海蔘,跑到他們三人身邊,又瞄準和雄噴水,和雄誇張地閃開,一把抓住貴子。

  「沒有鸕鶿耶。」

  貴子朝岩壁望了一眼,她明知道現在沒有鸕鶿,還是吵著要看,不知道是真的有興趣還是假的,貴子一直不停喊著:「鸕鶿、鸕鶿」,讓春子吃了一驚,說她一點也沒有升上小學三年級的樣子。

  「貴子,那是候鳥,現在看不到的。」

  「不要,人家要看嘛!」

  永遠子告訴她,鸕鶿這種鳥在每年十一月底到十二月才會飛來這裡,春天一到又會飛走了。

  「永遠子姊姊,那冬天還是春天的時候再來吧,我們一起看!」

  「下次再來玩就得了吧?」

  和雄哄著因為鬧彆扭,要把海蔘摔到草地上去的貴子,把她拉到有海水窪的地方。

  「雲量比想像中還多呢。」

  永遠子就是從和雄口中學會「雲量」這個詞的,他說可能會下雨,伸手擋在額前,望著天空。

  「有老鷹!」貴子和和雄一起微張著嘴,望向空中。

  「他們倆這樣看起來真像父女呢!」

  春子對永遠子說,這兩人連仰望的姿勢也是一樣的,不久後,雲層蓋住整片天空,滴答滴答地開始下起雨來,「小春,很危險,不要跑!」和雄雖然如此制止春子,她還是活潑地喊著「會淋濕、會淋濕啦!」,拉住身旁永遠子的手,她握住貴子一直在水窪裡玩水的手,拔腿跑過凹凸起伏的粗糙岩地。籠罩車內的熱氣似乎被午後雷陣雨的雲朵和風完全冷卻了,貴子一坐進車裡,就立刻把腳上穿的布鞋脫下來,光著腳丫子,春子說要是不打赤腳就不好開車,也把鞋子脫了,永遠子和春子與貴子腳上都穿著同樣的布鞋,粗麻布質地,式樣非常樸素。在夢中穿的那雙全新布鞋,過了二十五年早就完全泛黃了,已經四十歲的永遠子,現在依然把那雙布鞋收在娘家的鞋櫃裡。

  四個人為了躲雨,順道走進一個小小的水族館,幫浦咕嘟咕嘟地打出一個又一個的氧氣泡,在水槽中爆開,這聲響和空調的雜音交錯著,越把臉湊進裝滿水的厚重水槽玻璃,視線就會越來越模糊,永遠子被弄得有點暈眩,站遠了些,有點懶洋洋地望著工作人員餵食迴游魚和墨西哥六角蠑螈。她在水族館的紀念品店翻看繪本時,背後傳來春子的聲音,問她:「想要買嗎?」永遠子不好意思承認自己都上高中了,還是會被繪本吸引,吞吞吐吐地說:「才不是呢!」,春子笑著說:「妳就讀給貴子聽吧!」,她買下繪本送給永遠子。永遠子和一直黏著她的貴子一坐進車裡,就立刻打開繪本,黃色的封面上印著:「地球上生命誕生到現在的故事」,她放慢速度,朗讀著書中的每一頁,包含本文和插圖的說明,海中的生物以目不暇給的速度誕生於五億四千兩百萬年前,嘴裡只要說著寒武紀、奧陶紀、志留記、泥盆紀這些古生代的時期,早已消失無蹤的眾多古代生物蹤影似乎就會從眼前閃過,在短短的一瞬間,幾億年的時光似乎穿透永遠子的身體,古生代的夏天是什麼樣的呢?被遺忘的古代記憶逐漸復甦,這一刻,永遠子的肌膚漸漸變得透明,手腳和身體上下也變得模糊,像要變成透明的水母那樣,成了沒有任何支撐物,只能被水流推動前進的生命體。在回到葉山別墅的路上,一三四號國道正好碰上大塞車,永遠子茫然地望著在雨中徬徨的行人,工地誘導方向的燈號有節奏地搖動著,忽左忽右不斷地拉出一道紅線。汽車停下來時,尾燈快速地變換著,時而閃亮,時而熄滅,閃爍的光亮潛進車內,不停變換顏色。玩累了的貴子昏昏欲睡,眼睛一會兒睜著,一會兒又閉上了,偏偏睫毛在這時跑進眼睛裡,貴子的睫毛很長,常常扎進眼睛,永遠子說,都怪東京空氣不好,睫毛才容易長長,一面把臉湊進有邊眼睛正滾滾落下淚珠的貴子。

  「好痛!」

  貴子說:「鼻毛在東京只要一天就會變長了。」一邊想要揉眼睛,永遠子按住她的手,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貴子的下眼瞼上。

  「好冰喔。」

  永遠子的手老是冰冰涼涼的。

  「拿掉了。」

  貴子被大滴汗水和眼淚弄得滿臉都是,她說了聲「謝謝」,一把抱住永遠子。貴子皮膚柔嫩,特別容易被蚊蟲叮咬,她一挨過來,永遠子就分辨出貴子身上發出防蚊液的薄荷氣味,自己身上則有股防曬乳液的甜甜香味。

  「永遠子姊姊」

  貴子的臉頰靠了過來,像要低聲說些什麼,是悄悄話嗎?永遠子把耳朵湊進她的唇邊,貴子就吹了一口潮濕的氣息在耳朵上。

  「貴子妹妹」

  永遠子喊著她的名字,故意也吹了一口氣,彼此的氣息拂過,讓人覺得麻麻癢癢的,嘴裡咕嚨著,永遠子、貴子,她們喊著彼此的名字,嘟著嘴朝對方吹氣,不知不覺地,貴子咬住永遠子的手腕,哇!」,永遠子叫出聲來,貴子就說:「因為很癢嘛!」她咧嘴露出才剛冒出來不久的小小恆齒給永遠子看,永遠子也咬了貴子的手腕,貴子用腳趾頭捏了捏她的臉頰,永遠子脫掉鞋子,想要模仿她,腳趾頭卻不聽使喚,沒辦法像貴子那樣每根腳趾頭都能分別動作,貴子的腳趾頭亂動個不停,一直擰著永遠子,兩個人「呀」地喘了口氣,軟綿綿地扭成一團,駕駛座的春子回過頭來,發出低沈的笑聲,她說,這麼一來根本分不清是貴子的手,還是永遠子的手了。

  「我們也搞不清楚呀!」

  貴子說完,又用腳纏住永遠子,對她搔癢,永遠子閃開了。

  「這明明是貴子的腳。」

  貴子不懷好意地嘻笑著,永遠子說:「那這是誰的腳呀?」跟著對她的腳呵癢,貴子咬了她的臉頰一口,永遠子便咬了她的手,兩個人的牙印子在臉頰和手腕上泛紅,肌膚碰觸,貴子的皮膚上貼著永遠子的皮膚,永遠子的皮膚上貼著貴子的皮膚,最後彼此的雙手雙腳,甚至連頭髮和影子也交錯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屬於對方的了。永遠子對自己的腳呵癢,以為那是貴子的腳,貴子也認錯了永遠子的腳。貴子的肌膚發燙,永遠子則是冰冰涼涼的,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體溫也漸漸跟著交換,皮膚似乎也輕易地隨之融化,薄荷味和甜香交錯著,貴子本來在後座和她亂七八糟地玩鬧成一團,又懶洋洋地垂下了頭,後方的車子的車頭燈從永遠子背後照進來,她的影子蓋住了貴子,看不清彼此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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