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馬丁的第八天

發稿時間:2013/02/16
張馬丁的第八天
張馬丁的第八天
作者|李銳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2/01/06

2012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義和團之亂前夕,中國農村民間信仰與天主教傳教士的衝突;教會、官府、民團、農民各有立場,糾葛難解。年輕傳教士處於信仰與教會的撕裂夾縫,爆發驚心動魄的事件。場景廣闊、意味深長,筆力萬鈞,加上研究工作紮實,成為不易得的力作。(詹宏志)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把喬萬尼趕出教堂關上大門之後,萊高維諾主教終於再也沒能忍住,老淚縱橫地靠在了門板上,自言自語地說服自己:

  「不是,這不是我給他的懲罰,這是他自己想要的……聖父作證,這就是他想要的,虧他想得出,他竟敢自動退出教會!可是這個孩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到底為什麼要出賣教會、出賣我?他到底為什麼一定要站到他們中間去?聖主呀,這太叫人羞恥了,這是世界上最叫人羞恥的行為,他是把一切都想好了才故意這樣做的,他怎麼能這樣對待拯救了他生命的人……猶大也只是為了貪心才出賣耶穌的,可是他比猶大還要骯髒、還要醜惡!如果這就是結局,五年前為什麼還要有那樣的開始……」

  萊高維諾主教永遠也忘不了五年前,喬萬尼從《聖經》抄寫桌上抬起來的那張臉,永遠也忘不了他臉上那種像羊羔一樣率真無辜的神情……孩子,你為什麼這樣做?喬萬尼抬起頭來,神父,這樣,我就可以離主更近一點。

  在中國傳教十五年後,萊高維諾主教帶著他的成功和盛名返回義大利。作為方濟各會的教士,他希望能打破宗派界限,希望能鼓動更多的教士們和他一起到中國傳教。萊高維諾主教到處宣講:現在中國的大門已經被徹底打開,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禮儀之爭」的時代。中國已經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也早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信心再封閉自己。東方那樣一塊毫無尊嚴的遼闊蠻荒之地,正需要主的光芒去照亮。現在許多國家不同宗派的基督教會都在爭相湧向那塊盼望得到拯救,等待有人啟蒙的蠻荒之地。如果你們親眼看見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在饑荒、戰亂、疾病、勞累中,成千上萬地像螻蟻一般死去,你們才能體會到屬於個人的能力和同情是多麼的蒼白、荒謬,只有天主的悲憫才能拯救那些千千萬萬無辜的生命。天主的悲憫就是對我們的指引,違背這個指引就意味著背叛。在那塊蠻荒之地,正有數不清的工作在等待我們去做,今天一點一滴的奉獻必將換來主的榮耀之海。教派之間的差別不應該成為我們愚蠢的障礙,而應當成為相互扶持的動力。教派千差萬別,解釋多種多樣,可我們信仰的主只有一個。我們唯一不能辜負的是聖父在天國的希望,而不是自己在世間的爭吵。大家不要忘記:踏進異教的蠻荒之途,正是獻身者的走向天堂之路。

  除了到處呼籲、籌款而外,萊高維諾主教還希望能找到一個助手,這個助手不只要有一時的勇氣遠離家鄉、跨越千山萬水,而且要有一生的勇氣忍受蠻荒之地的陌生和孤獨,將來他也應當像自己一樣,除了傳教不再有任何別的牽掛和希望—因為萊高維諾主教已經決定,這一次回去就不再回來了,他要把自己的墳墓當作最後的佈道永遠留在中國。

  四月初的瓦拉洛已經開始返暖了,但是還可以看見阿爾卑斯山上殘雪的閃光,教堂和修道院的穹頂廳堂裡還是籠罩著一股陰冷之氣。在復活節聖週結束之後的第二天,萊高維諾主教在院長的特別舉薦下來到《聖經》抄寫室,推開房門,在一片低頭抄寫的背影中,萊高維諾主教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赤腳站在黑色石頭地板上抄寫經文的孩子。別的人都是坐在椅子上,他卻因為身材矮小只能站在抄寫桌前,灰白色的粗毛罩衫比他的身體要寬大許多,因為要用力支撐身體,踩在黑色石板上的腳底被擠壓出一圈蒼白,正在消退的凍瘡在腫脹的腳上留下累累疤痕,紫紅的腳後跟淤滿了血,好像馬上就要破裂開,馬上就會有鮮血從裡面流出來。院長看到萊高維諾主教臉上的表情,解釋道:

  「喬萬尼.馬丁一直堅持要這樣,這些年來他都是赤腳站著抄寫經文,所以冬天常常會凍傷。」

  像一陣風穿過教堂搖動了所有的燭光,萊高維諾主教心裡驟然湧起難言的觸動。他朝那個瘦弱的背影走上去:

  「孩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喬萬尼抬起頭來,乾淨的眼睛裡帶著一股由衷的羞澀,「神父,這樣,我就可以離主更近一點。」

  淚水一下子湧上來,萊高維諾主教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跪在地上親吻那雙傷痕累累的腳,一面動情地嘆息,「雖然今天已經過了濯足節,可是我真應當好好的把這雙腳洗乾淨!」他抬起熱淚縱橫的臉,「喬萬尼,院長已經告訴我,你願意跟我一起走。我真該感謝你,謝謝你願意離開家鄉跟我一起到遙遠的中國去。」

  喬萬尼垂下眼睛,「不,神父,不是離開家鄉,是你帶我走向主。」

  萊高維諾主教站起身把喬萬尼擁抱在自己懷裡,「感謝主!感謝萬能的聖父!感謝他把你賜給我!」

  去往中國的路遙遠而又漫長,在幾乎永遠也看不見對岸的茫茫大海上,萊高維諾主教開始給喬萬尼教授漢語,第一課是命名課。萊高維諾主教用鉛筆把三個方塊字寫在喬萬尼的課本上:

  張馬丁

  然後,指著它們一字一頓地念道:「張、馬、丁。很好。這就是你的中國名字。我的中國名字是高、維、諾。張馬丁這個名字比我的名字好,因為在中國,張、李、王這幾個姓氏是最為普通的姓氏之一。到了中國,到了東河縣你就能看到許多村名就叫張家莊、李家村、王家店。因為張家莊的人大部分都姓張,李家村的人大部分都姓李。你叫張馬丁,天母河平原上的農民們很容易記住你。」

  喬萬尼生硬地模仿著,「槍(張)、媽(馬)、聽(丁)……」

  萊高維諾主教溫和地笑著糾正:「不對,不是槍媽聽,是張馬丁。喬萬尼,中國的文字和我們的拼音文字不一樣,漢字是從象形字發展而來的,你看這個馬字像不像一幅簡筆畫,像不像一匹正在跑路的馬,尾巴在風裡飄起來,像嗎?」

  喬萬尼一面笑著點頭,一面不由得想起這幅圖畫背後的那個遙遠得難以想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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