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婚

發稿時間:2013/02/16
驚婚
驚婚
作者|郭松棻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2/06/20

2012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以凝練飽滿的文字,娓娓道出人物的內在心事;而穿梭在兩代之間,記憶與此刻,日治時代到當今的敘事手法,更將時空予以剪裁重組,既神祕且迷人,是一本美麗而幽微的小說。(郝譽翔)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驚婚

  牧師站在台上,用手拂了一下前襟,他抬起頭來,很難揣摩他歲數。他毫無生色,在教堂廂房的辦公室低頭盤算。秋日的午後,稀微的落日從鑲邊的玻璃窗照到他灰色的鬢角。如果不笑,臉上是沒有皺紋的。為了預祝這一天,兩星期前的那笑容擠出了他滿滿的紋溝。音樂已經在風管裡響起來。透過晃搖的紗影,看到牧師今天格外年輕的顏靨,那是他因站到了壇上,突然喚回了生命的緣故。二姊站在走道上,已經在打準焦距了。她從自己的腳尖才微抬起頭,閃光燈嚓的一聲,照痛了她一夜未眠的眼睛。坐在兩邊排椅上的一、二十付眼睛轉過來,釘在她的身上。那都是無辜,也是無知的眼睛。今天她無心應付這些眼睛啦。

  「那是個好日子。」牧師坐在廂房裡說。對於她終於不再堅持選擇聖誕節那天舉行,牧師舒了一口氣,然後瞪著她笑起來。牧師說聖誕節忙不過來,日子雖好,怕是照顧不周的,一有疏忽,那就不好了。「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啊。」

  擇在一月份是好的,節日過去了,但是節慶的餘緒猶存,大地的皚雪也是充滿了搖鈴般的喜悅。這時牧師站在窗口,雙手剪在身背後,突然墜入了沉思般,就這樣解釋說。已經到了牧師吃午點的時候了。每次他突然從辦公桌後站起來,他們就知道應該告辭了。幾乎總是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窗外的日光已經薄了,房間裡不知不覺已襲入教堂將有的一般冷冰,即使再輕步,總是覺得自己像是走穿過陰濕的地窟似的。

  她把自己關在樓上,拔出電話的接頭。窗外的雪光越來越亮,照進屋裡。她要好好想一想,其實她什麼也不想。其實她就是不去想。他突然臉色暗下來,把一根剛剛夾起的菸扔掉,用腳重重去踩息它。他說他真不懂,訂婚已經這麼幾年,在這種地方,人家連手續都省了。她一句話沒說,只站在超級市場的門口,無端望著一輛一輛的汽車,車輛頂上都蓋著上個星期的雪。他抓起了地上幾包紙袋,放進車廂裡。車上他們沒有一句話,直把她送到她的公寓。

  樓梯有詠月的聲音。她在門上敲了兩下,只輕聲說了一句晚飯放在爐裡,然後自己就走了。詠月這一去就得在實驗室裡留到天亮。有時她出門了,詠月都還沒回來呢,沒想到來到這裡還可以交到這麼好的朋友。她輕聲輕氣又下樓了。

  今天詠月也是輕步繞著她忙。這個婚禮,詠月比自己都還高興。或許也因為這門親事畢竟是她期待的。

  屋裡沒有燈,詠月也知道她沒有睡。她凝視著牆,視線落在白茫茫的一片上,每次的敲門都讓她驚動起來。門雖是關著,也感到詠月是看到她了。

  那是我的錯了,詠月這麼說,我不該催妳……。詠月,她說。

  於是她們之間就沉默了下來。兩人共賃的公寓曾經有過快樂的時光。她們輪流做晚飯,直到詠月開始忙起她的實驗。

  樓下是一片空寂,剛剛詠月才把門鎖上。接著她窗下的車房裡,汽車發動了。

  汽油味滲進來,汽車的輪子在雪地上滑出去,安靜和平,這就是詠月。

  「他打工時,傷了胸部。」十年前離開時,竟不會要他一張照片。詠月形容不出他的樣子,每天難得開口講話的一個人,寧願仰望著天花板。

  她則有亞樹的照片。人影已經模糊,站在小學背後的一段短牆前面。細瞇著兩眼。一定是太陽正射在他的臉上。照片的曝光過強,那時他已經是大學生了,很鬱鬱不樂的樣子,照片是她照的。另外一張是她和他站在同一個地方,請過路的人幫他們照的,他們對著夕陽的兩張臉都很寂寞。那時她要出國了,他剛要留下來當兵。妳走吧,妳走吧,祝妳生活美滿。不會的,不會的,我是不會結婚的,我不會的。

  她微微抬著頭,但不想對著鏡頭,人是在前進,但走得很慢。她對自己說,她的確是一步一步在沿著甬道走,大致是隨著音樂的緩慢節奏。她在前進,因為面對著她的二姊一步一步在往後退,測著鏡頭的焦距,閃光燈已經使她本就未眠的頭更加昏眩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慢慢的踏著,沿著小學的後牆,看麥娘長滿一大片,穗花摩著她的膝蓋。小學已經放長假了。牆的裡頭空曠無人,他指著從牆外只看到鱗鱗的瓦片向他們傾倒過來的禮堂說,那一年禮堂失火,讓他以後的小學生活空虛而慌張。他的童年就在和小學毗連的這一片小公園裡度過的。她順著他舉起手來指出的方向望去,那無非是一塊在市裡可以稍稍看出去的空地,檳榔樹遠遠印在晚霞的西天上,再過去就是他的家。他就在那裡出生的,現在還住在那裡,他說。

  她們各自談著一段往事,那是詠月還沒有去實驗室以前,晚飯的桌上,詠月開始喜歡喝點紅酒。你不能想像沙漠是那麼的寂寞,你也不能想像一個人會為了一本書整個沉迷下去。我是不應該離開他的,可是那時誰懂得這些。一心只想早點離開那片沙漠。他嗎?後來就斷了音信了,我想他或許還留在亞利桑那州的沙漠上。那是什麼時候?那是……我想……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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