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啊,緬甸的豎琴!

發稿時間:2013/04/13
聽啊,緬甸的豎琴!
聽啊,緬甸的豎琴!
作者|梁寒衣
出版社|香海文化
出版日期|2013/02/11

  此書是作者第一部旅行文學作品,充滿禪意觀照的人文關懷。縱深三十年的旅程中,她以半僧姿態,在文學與修行上深入人性與生命,極限驗道、映照本心。她曾參與高棉、越南的難民救援工作,異域目睹的生存死亡觸發了人道思考,文字處處流露悲切多情,是本書最動人的地方。

文章節錄

失落的手臂

  暮色升湧上來。我的手臂空盪盪地懸垂於車外,空曠曠地,隨著振動的車體,一路懸擺、顛躓、失落著……隨著洶湧的夜潮,一種懸深的痛感與傷鬱,立即沒頂般,吞噬了心魂。

  「請協助我尋找具有如下特徵的女孩:年約十五、六歲,具有一雙深沉憂傷的眼眸,明淨,美麗,映現生命瘀結的哀思。你將不難自那獨特的眸光中認證出她來!女孩披著一襲印著淺紋的粉紅紗麗,懷中抱著一個嬰兒,衣畔緊挨著一名四、五歲的男孩。男孩一手殘斷了一支手指,僅餘四個指頭……」

  一九九七年秋初,我委請與外交部素有淵源的友人A,傳真了這樣一封「尋人啟事」至印度德里的大使館,託請使館人員代為查訪。

  一名乞女,那是我尋索的對象。

  灰塵在街道打滾。日光怠怠的,麕滿人潮與吼聲的市集顯得疲憊而銷蝕。踅進車內,閤上眼目,正欲養息。「看!那女孩的眼睛,好哀傷的樣子!」身畔的A,忽然提醒。凝眼望去,敞亮弛怠的日光下,果然立著一只丁零的形影,很孤獨,幽怯的模樣。乞兒們蜂擁著,伸著手,追逐著旅客,獸一般吠叫、嘶吼。女孩卻托著嬰孩,雪鷺般,怔怔佇立。怔忡的目光,釘鑿般,隔著玻璃,長長烙印於我的顏面上。深邃的眸子,懾閃著令人驚痛的憂傷。

  一看見那哀戚的眸子,心間悸痛,如擊長釘,便決定了布施。

  這是離開印度的最後一站,不顧導遊的警戒、厭憎,所有能夠布施的,俱已竭盡布施了,囊袋已然空磬。即轉首,探問A。

  A搜了搜口袋,也已空磬。

  然我早已決定了施贈,便腆著顏,伸著手,向車廂中依次行乞。每一回的乞贈皆顯示了更深洌的磣薄,如同注入明湖的微末草屑;一旦觸及那愁哀悸刺的眸光,便僅能回首,再再的行乞!─如此,她的存在,使我立即降謫為一名乞兒。最後一次,是一張紙幣。我安下神,將它穩妥放在雪鷺一般、涼落的掌心。

  "You are very nice. What's your name?" 一連三次,她大張著眼,一言不發,靜靜閱讀著我的行乞,緘默承受了輾轉乞來的施贈。最後一次,她捏著那張紙幣,猶如捏著一枚薄明的金葉般,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很溫柔、纖細的聲音,絲絲微微,恍若拂掠的鳥羽。

  告訴了她。雪鷺的長影即垂著首,寂靜沉思著。眼看著心,很專致、闃寂地垂思著:宛如一點一點,集中心意,冀圖將布施者的姓名、面容,鑿刻於心版上。

  悠悠地,我將一隻手臂長長垂掛在車窗下,隱然、矇昧,而莫名,恰似垂下一條繩索。那憂傷的眸光即定定棲息在臂膀上,溫柔地盯看著,像是看著什麼似地,不敢驚擾了它,深深,長長……日光遁為微塵,微塵屏息而待……每一粒塵砂皆含著一個目光,定定地,如長釘般地鑲嵌不動……瞬間,車體痙攣,車子倏然啟動;霹靂閃電,自流閃的微塵中,A迅捷抽出一張名片,遞入女孩掌上。

  暮色升湧上來。我的手臂空盪盪地懸垂於車外,空曠曠地,隨著振動的車體,一路懸擺、顛躓、失落著……隨著洶湧的夜潮,一種懸深的痛感與傷鬱,立即沒頂般,吞噬了心魂。

  「真是阿難!」A看了看我的面容,笑一笑,嘲謔道。阿難,是佛陀座下皙美皎潔的弟子。古印度灼烈的炎土上,那人曾為了戀美世尊無上的容顏,而矢志出家;卻也因了耽美、惑美,差幾受了婬女「摩登伽」的誘引,失卻戒體。取戒,緣於慕美;破戒,也源於慕美。A引「阿難」說明此刻的鬱鬱神傷。然則,僅只是這樣嗎?

  「居士,是在家的和尚。」而在多年潛默的修行之後,我向一名佇立街頭的陌生人伸出手去─一名僧侶之於乞女所遙遙伸出的手。直到彼時,於侵吞的夜潮中,僧侶始才悟覺:那靦腆、安寂著垂掛於窗下的臂膀,所等待的,原是生命的一握!他太謙遜、自閉,僅能等待。而那名乞女,溫柔盯看著臂膀,不敢於一握!因為,於印度嚴明的種姓制度中,一名乞女,將被視為至為穢垢低賤的「賤民」。而一名卑猥的「首陀羅」並不被允許以指掌隨意觸及他人……它將視為玷汙。

  「不行。我必須馬上折回市集。」車子返抵旅舍,一陣眩烈的哀感猛然襲震心房。黑暗蝕穿了髓骨。沉落於座椅中,久久,久久……我陡然直起身子,對著A:「不然,取消今晚的班機。我必須多延宕一天,尋找她,告訴她:不要站在街上繼續行乞!那太危險!」

  「不可能。」一如既往,作為一名旅伴,A永遠如築堤人般,防堵著河流的岔道,與險湍:「老先生老太太,都還在車上─你,想拋下他們嗎?」

  是啊,我不能獨自留下父母親。我於是央請與使館熟稔的A代為尋訪。「不然,我便只好親自飛往德里一趟了。」知A必然不肯─不肯如是荒誕、難解的行徑,猛下箝鎚地說。

  「其實,你已為她行乞了三次。並不負欠什麼!更無庸追悔──」A凝神思惟一會,說道:「大張旗鼓,尋索一名乞丐,已夠怪異了!浮土人海中,就算你能僥倖找回她來,又能怎樣???!!!」

  「不能怎樣。只是不想看著她行乞;也不想她爛壞──或者,就將積蓄,給了她,使她能有一爿小小的攤鋪,售點布匹或花朵什麼的……又或者,按月匯款給她,算是『寄養』,直到她成長、獨立,足以構設幸福──」

  「如此,百般折騰,你又能得到什麼呢?」A不解了。

  「什麼也沒有!……僅是,續接斷肢。」……

  山茨更靜更深。三個寒暑,厚積的經卷向內更更切鑿出一分深刻的憬悟:原來,不獨獨那雙眸子,那名乞女!一切有情,俱如是!俱在無止的愛、與想望中,也在無止的匱乏、恐懼、闕漏,與尋求中……

  逐漸地,放棄了僻潔,放棄了凜然不動的身姿。於時光中,學習了擁抱──將兩手、兩臂自慣常的垂掛中,平平舉起,向兩側徐徐張開,如紫嘯鶇舒展的藍色翅翼,向著所有空缽而來,渴求汲飲的容顏。

  知道,給予,始能避免斷裂,與失落!將兩臂平平伸起,平平張開,僅是確定雙臂的存在,和可能。始是與世尊的冥合。

  雖然,在鈴蟲的低鳴中,一隻無形的斷臂仍仰躺於日光赤蔽的塵土中,無止盡地懸空、等待著……

  啊,是了,倘使某個溽暑,某個秋日,你行經德里壅沓的市集;市囂喧動、人潮湧熾,別忘了於千萬盞交錯、流過的眼眸中,為我,認證,且尋找出那雙蘊藉哀愁的眉眼。那是我不慎失落於外的一條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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