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信仰

發稿時間:2024/03/22
小說的信仰
小說的信仰
作者|閻連科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24/03/14

真實的概念是流動的,並不侷限於一般人所理解的經驗真實。

除了一般讀者所理解的「經驗真實」之外,循歷史之脈而下,閻連科探索了文學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無法驗證的真實」、「不真之真」、「超真之真」和「反真實」,也深入討論小說形式之於真實性等等問題,並且回到當代,對新世紀的文學真實將如何突破發出探問。

這位被譽為「中國最接近諾貝爾獎」的文學大師,在本書中將細細解剖小說創造之「靈魂」和「信仰」,並云:「文學不僅要為經驗而存在,更要為超越這種經驗邊界的只可想像感知的真實而存在。」

內容節錄

《小說的信仰》

一、真實是小說的信仰

  真實是小說的信仰,一如基督只有腳釘流血、背負十字才可為基督樣。

二、從一句話說起

  「我坐在碼頭上,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

  這句話不是事實,是真實;不僅是真實,而且隱含著敬拜和信仰。緣此,給我們帶來的兩個問題是:

  一、每一位讀者都明白這句話是違背經驗邏輯的,都明曉太陽不會被人坐在屁股下,而是永遠覆蓋在人的頭上或身上,可為什麼沒有讀者去追究這個違背常識的邏輯呢?

  二、太陽在人類的文化象徵和隱喻--在整個世界內,太陽都是文化至高的神聖與隱喻,如但丁在《神曲》中,把太陽喻為上帝樣。而也恰恰因為是這樣,這句話呼應了人們內心伏埋的敬拜與反敬拜的共鳴,獲得了超越日常經驗的反經驗的真實性,緣此那種反經驗的文學之真實,便如同人在碼頭上,能看到碼頭一樣日常、真切和實在。

三、古經驗真實之種

  關於文學的真實,從人類有了故事始,文學的真實就成為故事的靈魂存在著。故事擁有真實的靈魂為故事;沒有真實靈魂的故事,為故事的一塊死化石。

  人類漫長的發展史中,生命--尤其是人之生命,才是靈魂物。從這個角度說開去,文學的起始和發展,同樣也是一部人的生命形式在故事中的存在、變化史。文學中沒有生命形式的真實在,文學的真實便轟然坍塌如雲造的空中樓閣般。文學的真實不在了,再談文學,便如雲不能造樓,便用空氣和光造樓樣。人類是一代一代生命延續下來的,而文學是一代代人的文學化的生命真實延續下來的。在面對世界和生命時,文學要表現的是人的生命形式的真實性和變化性,而不僅是軀體本身的血肉和骨架。生命形式在漫漫的時間長河中,不斷地更迭與變化,造就了文學真實的流動性與變化性。於是,文學之真實,隨著人的生命形式的流動而流動、變化而變化。一切固守一種文學真實的真實觀和文學觀,將都是封閉、專制和野蠻的,都是值得懷疑和叩問的。

  人類沒有一成不變的生命與形式。

  文學沒有一成不變的真實和真實觀。

  文學說到底,是經驗之產物--這裡說的經驗,正是生命形式的變化和過程。然而這個變化之過程,在寫作中不是疊加豐富的,而是逐漸被窄化、縮減的。寫作中生命形式豐富多變的完整性,已經讓位於單一的生活實踐性。人生經驗過程的真實性,成了文學作品真實的唯一尺度和標準。進而寫作之表達,也從生命對象豐富的流變中,直接、簡單地轉化成了唯一的人和人的生活經驗。換句話說,文學的資源,不再是諸多生命形式豐富多彩的流變、振盪和更替,而是僅僅停留在人的可實踐的生活經驗上。如此每每翻開當下成千上萬的文學出版物,幾乎所有的作品,都近乎以相同的人生經驗,和相同的故事方式,去予以小說的供給和展開。作家幾乎就是純粹生活經驗的搬運工,其變化不過是包裝箱的大小、形狀之不同。打開這些包裝箱,除了一疊一疊人生經驗的更迭和堆砌,幾乎連花樣翻新的一點可以想像、但卻不能實踐的生命經驗都難看到。文學所慣常表達的,是作家的經驗之鏡子,寫作剛好可以映照作家個體和他與社會聯繫的某部分的經驗和可能。如此文學不僅成了那一部分生活經驗的對應物,而且文學的生命與真實,也被這部分可實踐的生活經驗所決定。

  至少幾十年的中國文學大體為這樣。

  至少當下中國文學中相當一部分、甚或絕多的寫作是這樣。

  在這兒,不是說文學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觀念、意志讓它不得不這樣;而是說文學發展的內在力量,在驅動文學不得不這樣。是這種內在的力量,在驅動世俗、日常的生活經驗,逐步替代著豐富、寬廣的生命經驗;單純的經驗實踐性,在替代文學想像的真實性。如此我們不得不疑惑和省思,文學為什麼要如此傾盡所有地討好可實踐的生活經驗呢?可兌現、實踐的人生經驗,是如何完成了對文學的絕對統治呢?而在人類的生命經驗中,人類最普遍、恆久的可實踐經驗又是什麼呢?它對文學的真實有什麼影響和決定性?

  最普遍、恆久的生命經驗是吃、穿和欲望。

  從這個角度去考看,西元前七五○年前後荷馬行吟《伊里亞德》的一開篇,吃就首當其衝地出現在讀者面前了:「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憤怒--/他的暴怒招致了這場凶險的災禍,給阿開亞人帶來了/受之不盡的苦難,將許多豪傑強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們的軀體,作為美食,扔給了狗和兀鳥……」原來《荷馬史詩》這部人類最早的傑作,雖然幾乎吟唱的多是神和非人的英雄們,而荷馬竟也不敢忘記,人的最基本的生活經驗--吃和穿在神與非人英雄那兒的必須和存在。在宙斯謀畫的特洛伊戰爭中,他差遣「夢幻」去通知神阿特柔斯的兒子--非人的英雄阿伽門農,去攻打特洛伊城池時,「阿伽門農從睡境中甦醒,神的聲音/迴響在他的耳邊。他直身坐起,套上/鬆軟、簇新的衫衣,裹上碩大的披篷/繫緊舒適的條鞋,在閃亮的腳面/挎上柄嵌銀釘的銅劍,拿起/永不敗壞的王杖,祖傳的寶杖。」原來吃穿在神和非人的英雄中,是那麼的微不足道,近可忽略,然而詩人卻從未忘記過對它及時地書寫和交代。只不過神們的飲食是瓊漿玉液,而人的飲食是粗茶淡飯而已;只不過非人的英雄穿的是「碩大的披篷」,而普通人的穿是「草衣遮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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