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餘燼

發稿時間:2012/10/13
回憶的餘燼
回憶的餘燼
作者|朱利安•拔恩斯
譯者|梁永安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12/08/28

  2011年「曼.布克獎」得獎小說,全書簡潔有力,字句之間充滿了懸疑與張力,而且暗藏著多重曖昧的弦外之音。作者尤其精於細密考究的布局,在謊言與真實之間穿梭辯證,不到小說的最後一頁,不能探知謎底,故全書篇幅不長,卻耐人細細咀嚼。

文章節錄

  艾卓安讓自己慢慢融入我們,沒有承認那是刻意為之。不過他大概也真的並非刻意。他也未曾改變自己來遷就我們。每天晨禱時間,我們都聽得到他認真應答,反觀我和亞歷斯都只是跟著唸,而柯林則採取諷刺策略,裝成狂熱信徒的模樣激烈禱告。我們三個都認定學校的體育活動是法西斯式的詭計,是設計來昇華我們的性衝動,但艾卓安卻參加了擊劍社,又練習跳高。我們三個都假裝是音痴,但艾卓安卻會把豎笛帶來學校。每當柯林譴責家庭制度、我取笑社會體系或亞歷斯從哲學角度否定感官感覺的真實性時,艾卓安都不會表示意見(至少一開始是這樣)。他給人的印象是,他相信某些信念。我們當然也有信念,不同的是我們只願相信我們自己相信的,不接受別人強加給我們的信念。我們認為我們秉持的是一種合乎衛生的懷疑主義。

  學校位於倫敦市中心,所以,我們每天都會分別從不同的自治鎮到倫敦上學,從一個控制系統進入另一個控制系統。那時候中學生的生活要比現在單純許多:少了些零用錢、沒有電子設備、少了些時髦玩意,沒有女朋友。既然沒有任何可以分心的旁騖,我們便被認為自然會善盡做為人以及做為子女的職責,換言之就是努力念書,通過考試,利用文憑找到工作,過上一種比我們父母更不受威脅和更像人生的人生(不過,他們私下比較時,又會認定自己的學生時代更單純,也因此更勝一籌)。當然,這一切都沒有明說出來:英國中產階級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總是心照不宣。

  「父母都是些王八羔子。」柯林有天午餐時抱怨說:「當你還小的時候會覺得他們還可以,然後你會發現他們其實無異於……」

  「無異於亨利八世嗎,柯?」艾卓安接口說。我們已經開始習慣他這種諷刺的調調,甚至習慣了他可能是用這種口吻修理我們的事實。每次揶揄我們或想敦促我們認真時,他就會喊我「安東尼」、把亞歷斯喊作「亞歷山大」,把名字無法拉長的「柯林」縮短為「柯」。

  「我不會介意我老爸有六個老婆。」

  「或是有錢得不得了。」

  「或是有霍爾班為他畫像。」

  「或是叫教皇滾遠一點。」

  「你有什麼特別理由認定你爸媽是王八羔子嗎?」亞歷斯問柯林。

  「我叫他們帶我到遊藝市集玩,他們卻說週末時間要留著來整理花園。」

  我們都同意爸媽是王八羔子——只有艾卓安例外。他每次都靜靜聆聽我們譴責父母,但極少附和。不過在我們看來,他比大部分人更有理由發牢騷。他媽媽幾年前拋家棄子,把他和妹妹留給他們老爸照顧。那時還沒有「單親家庭」這個詞,有的只是「破碎家庭」,而艾卓安是我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來自這種家庭的。所以照理說他應該有一肚子忿懣,卻不知怎麼搞的不是這麼回事。他自稱愛他媽媽而且尊敬爸爸。我們三個私底下就他的個案討論了一番,得出一個理論:想要得到快樂的家庭生活,重點是要沒有家庭,至少是沒有一個父母同住的家庭。得到這個結論後,我們對艾卓安的妒意就更甚了。

  那段日子,我們都想像自己被關在一個臨時的籠子裡,等著被釋放,重回自己的人生。我們都相信,一旦獲得釋放,我們的人生乃至時間本身就會開始加速。但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不管怎樣,我們的人生其實早已開始,已經撈到某些好處或受到某些傷害?另外,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將要前往的只是個更大的籠子,唯一的差別只是它的邊界一開始是看不見的?

  那時我們都以菁英自居,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對書本如飢似渴,對性也如飢似渴。所有政治和社會體系在我們眼中都是腐敗的,但我們又拒絕考慮替代方案,樂於在無政府的社會裡過著享樂主義的生活。不過,艾卓安卻一直想說服我們相信,人應該把思想應用在生活上,應該用原則來指導行為。我們還是三人幫時,亞歷斯是我們中間的哲學家。他讀過我和柯林沒讀過的東西,有時會突如其來迸出一句哲語,例如這句:「凡是語言不逮之處,吾人必須保持沉默。」聽了這話之後,我和柯林會沉默地思考一下,然後咧嘴一笑,繼續剛才的高談闊論。但艾卓安的出現卻讓亞歷斯從哲學家的位子掉了下來,至少是讓我們多了個可供選擇的哲學家。每次亞歷斯談到羅素和維根斯坦,艾卓安就會談卡繆與尼采。我先前讀過歐威爾和赫胥黎,柯林讀過波特萊爾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但都有讀沒有懂。

  對,我們當然都喜歡賣弄——不然年輕歲月還有什麼好做的?我們把Weltanschauung(世界觀)和Sturm und Drang(狂飆運動)之類的詞兒掛在嘴邊,把「這是哲學上自明的」當成口頭禪,又向彼此保證,想像力的第一責任是踰越界限。但我們的父母卻不這麼想,認定他們天真純潔的子女已經暴露在有毒害的影響力之下。所以,柯林的媽媽把我稱作他兒子的「黑暗天使」,我爸發現我在讀《共產主義宣言》時歸咎於亞歷斯,而當亞歷斯的父母逮到他讀美國犯罪小說時則怪到柯林頭上。我們的父母都擔心我們會被朋友帶壞,變成最可怕的一類人:無可救藥的自瀆者、搔首弄姿的同性戀者或不斷搞大女人肚子的花花公子。他們害怕我們的少年友誼太親密、害怕我們在火車上會遇到毛手毛腳的怪叔叔,害怕我們會被壞女孩勾引。這些焦慮與我們的實際生活實在天差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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