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旅居歐洲的人文攝影師張雍，基於對難民的關懷，2018年8、9月，他來到了一般人很難到達、甚至連當地人都不常有機會靠近的庫德族家鄉——伊拉克西北部與敘利亞、土耳其相鄰的庫德斯坦山城斗互克（Duhok）以及首都阿爾比勒（Erbil）。本書是張雍對庫德族第一現場的接觸與心情記錄，也是第一位華人攝影家親臨挑戰性最高的中東戰區。庫德族長期受到周遭國家以及其他想在中東獲取利益的大國的威脅；他們即使遭遇再多的苦難，仍然保有樸實的本性與熱情待人的純真；他們從未有過自己的國家，但至今他們仍未放棄建國的夢想……本書讓我們看到庫德族人日常的一面，也促使我們思索——人類如果繼續任由強勢政權野蠻掠奪弱勢族群的生存空間，人類的未來是否還會有希望？
文章節錄
《牧羊人與屠宰場——庫德斯坦日記》
2019年三月二十日，我在距離伊拉克庫德族自治區首都艾爾比六十公里的山城阿克立準備參加晚間庫德族年度盛事 —— 庫德族新年「Nowruz」的慶典 (註: 在庫德族語裡，「Now」意指「新」，「ruz」意即「現在」) 。平時居民人口不足兩萬的小鎮每年適逢 Nowruz 節慶期間皆吸引了數萬名來自伊拉克與旅居在外的庫德族人、和慕名而來的遊客們，一同感受這最重要的庫德族傳統節日。當夕陽西下，手持火把的青年隊伍將從山腳下一路步行至懸掛有巨型庫德族旗幟的山頂，接著是繽紛煙火的施放，每每讓平時只見牧羊人與羊群的小山城搖身一變成了當地人心目中庫德族新年的首都 。下午三時，通往山頂的人潮即接連湧現，更遠處山丘後邊一波接一波大排長龍的車潮正不斷往古城中心傾注。山頂上是片壯闊的大草原，放眼望去盡是穿著新衣的庫德族家庭與三五成群的年輕男子們，少說也有上千人，人潮聚在各自角落圍成一個個圓圈陣列，用從山腳下扛來的音響，透過明顯破音的最大音量播放著慶祝庫德族新年的歡樂音樂。由古老雙簧笛管樂器 Qernête 所吹奏出的渾厚音律、激昂的鼓聲佐以歌手奔放同時帶著幾分感傷的嗓音，眾人手們就這樣手拉著手，在綠草如茵的田野、那些造型粗獷零星裸露在芳草之間的幾塊礫岩上歡欣起舞，彷彿老早便計劃好似的，山頂上密匝匝如蟻群的人潮齊心想要將新年同樂那巨大的嗓音與能量，不只傳遞到自治區外，更放送到此刻仍生活在爭議領土如卡爾庫克、那些仍為巴格達管轄的庫德族人土地上，甚或與遠在伊朗、敘利亞及土耳其境內長年忍受當地政權打壓的庫德族同胞們一塊兒分享，那蓄意失控的狂歡音量甚至盼望將Nowruz的歡欣連結到更遠處的磁場 —— 星球上有著庫德族人身影的每一座城市和每一條街道上…
那源自基因深處的熱力讓我感到熟悉。只見此刻那節奏愈加激動的庫德族新年樂音、人們手舞足蹈興奮之餘忘情吶喊的嗓音有如那部電影的過場旋律，音樂繼續，畫面則轉場回到2015 /16 年秋冬之際，歐盟奧地利、克羅埃西亞與斯洛維尼亞邊境逃難現場隊伍綿延數公里的場景。當時我就在倉惶的人群中央親眼目睹著那令人心碎的逃難場景 —— 數以萬計來自敘利亞、伊拉克與伊朗等地的難民與移民，在零下的低溫裡就那樣與未知的命運僵持在那裡，殷切盼望著那以「活著」為目的的長途跋涉，當太陽再度重新升起將會有嶄新的劇情... 就在那疲憊不堪的人潮裡，那以希望所譜成的旋律、由豪邁與惆悵交織成的獨特嗓音立即吸引了我的好奇 —— 在徹夜苦候、大排長龍的隊伍後邊，總會遇見一群來自不同國家的庫德族人，執意透過歌聲與營火來鼓舞那飽受煎熬的靈魂。即便前方可能是更險惡的旅程，家族一行人不分男女老少，手牽著手簇擁在火堆前、在軍警嚴密監視的視線之間，激揚地唱出對遙遠家鄉的思念，或將途中不足為外人道的眼淚與心碎透過歌詞和音樂，如同某種儀式般就將大聲傳唱，讓那堅定的心願依隨火苗和火焰紛飛，與遙遠甚或古老的一個什麼嫣然相連，最後才與燻煙一同竄入歐陸零下低溫的冬夜…
庫德族的基因有如火焰。
當時最讓自己印象深切的是，將逃難現場邊境暗夜點亮的，似乎不是田野間隨處可見的野火 —— 而是這群庫德族人血液裡、基因排列組合之間那固執、不輕言放棄的信念。庫德族男子們在火堆前替我空出了暖和的位置，就在那被奧地利軍警輪班看守的邊境窄門前，我仔細打量著火堆旁、那一張張因生命歷練而讓五官更鮮明且篤定的臉，打從心底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文化背景與生活氛圍，讓這群在絕望的逃難場景前依舊盡情載歌載舞的庫德族人顯得如此特別... 那是 2015 年我在邊境現場悄悄許下的心願，並開始計畫一趟反方向、前往庫德族人家鄉的旅行。斯洛維尼亞軍方直升機不斷在頭頂來回盤旋，即便探照燈強勁的光束掩蓋了流星墜落的瞬間，邊境夜空的流星確實聽見了我的許願 —— 2018 年夏季與 2019 春天，兩度前往位於伊拉克北部的庫德斯坦自治區，在這裡的每一天，所目睹的一切都彷彿電影畫面，比小說還不可思議的情節輪番於眼前上演。土耳其戰機不時針對藏匿在伊拉克北部山區庫德斯坦工人黨 (註: Kurdistan Workers' Party , 簡稱 PKK，1970年於土耳其境內成立的庫德族政黨和武裝團體，目前為西方國家視為恐怖組織) 的庫德族民兵進行轟炸，而小鎮郊區婚宴廳裡熱烈慶祝的亞茲迪 (Yazidis) 難民們同時正將音量開到最大，通宵跳舞的婚宴好像只是藉口 ——大肆慶祝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將安然渡過的那一天。沒人能預見那顯得遙遠的明天，又將會是怎樣的變數等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