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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什麼寫?解讀移工書寫的在地面貌

探究移工書寫態樣,會發現產業與內部階級化議題,而移民文學與移工文學,也有很大的差異
2018/9/14
文:魏紜鈴/攝影:謝佳璋

移民工究竟為什麼寫?在台灣以何樣態存在?為台灣社會又帶來什麼影響?全台首位以移工文學獎作為碩士論文的研究者宋家瑜,與以東南亞移民工生活與動態為報導主軸的獨立媒體「移人」總監李岳軒Asuka Lee,和文化+分享他們的觀察。

他們近距離觀察移工們至少10年以上,藉由他們貼近的視角,了解移工的生活,理解移工的想法。移工書寫穿越國度,映現在現實之後,還有什麼?

移工書寫在台灣的起點

東南亞移工寫作場域多從社團組織開始,移工在台投入文學活動的順序,與來台人口多寡及各國文化背景有關。菲律賓與印尼最先在台組文學社團,越南及泰國較慢,這與早期在台菲律賓移工人數較多有關,1988年成立的「菲律賓移工詩社」是台灣最早的移工文學社團。

「菲律賓很多人都會寫詩,甚至還有一種現場即席創作朗誦的辯論詩體Balagtasan。在菲律賓,詩的創作不只是個人書寫,而會以集體活動方式進行。」宋家瑜曾聽過一名寫詩菲律賓新住民媽媽分享,到世界各地工作的菲律賓人幾乎都會組織詩社。台灣的移工文學的這些創作者,並非全然是成為移工後才開始書寫活動,她認為,「很多時候,他們只是把母國的文學傳統,帶進來台灣。」

談到移工們書寫,不能不提起四方報。Asuka回憶,2012年以前是四方報的興盛時期,那是facebook和手機網路尚未普及的年代,移工們看不懂中文,有時想家,想找個人聊聊天,又無法與身邊的人溝通。每個月出刊的四方報,能讓東南亞移工們期待的心情獲得一定程度的慰藉。

「看見報上熟悉的家鄉文字,對他們而言,是很重要的資訊交流與抒發心情的文學場域。」Asuka說明,四方報顛峰期有64頁,其中多達32頁供外籍移工族群寫信投稿,由各版主編們選用刊登。「他們的工作很辛苦壓力又大,心情煩悶,想說又不知道能找誰講,透過書寫傾訴鬱悶,登報後能讓各界看見他們的心情故事,原本那些心裡不快,或許也就療癒了。」有時,編輯台收到移工們寫的書信,常常也是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四方報還有2頁「交友園地」專欄,上面刊載著想交朋友的移工們的照片及聯繫電話,看報交友無非是在台移工們工作之餘,一種娛樂或抒發。Asuka說,四方報發行量約5萬份,移工們買報後會自行分享傳閱,「少說也有10萬人以上在看,當時的四方報,非常具時代意義。」

Asuka認為,每個月出刊的四方報,能讓東南亞移工們的期待的心情獲得一定程度的慰藉。

移工書寫裡看不見的事

2012年後,智慧型手機和臉書在台普及,全面衝擊包含四方報在內的平面媒體,外籍移民工也將心情抒發的管道與交友溝通平台,轉移到網路上。Asuka說,四方報收到的讀者來信,從2012年的幾乎每天都有,到2016年只剩下每個月5、6封信,且寫來的多是本身熱愛書寫的移工者,「我稱他們為東南亞文青,之後這批人,有不少成為移工文學獎的參賽者。」

書寫就和唱歌、演奏、畫畫一樣是抒發情緒的管道之一,如今的社群網站,讓許多移工文學社團更便利交流,成員甚至無需見過彼此。宋家瑜觀察,書寫社團對移工而言,現在除了是社交場域,很多時候也成為單純的線上切磋學習。「有才華的移工很多,移工無論參加文學、攝影、演奏的同好社團,現在或多或少,都帶有一種增進自身專業能力的期許與企圖。」

此外,探究移工文學獎的移工書寫態樣,也透過宋家瑜的解釋,見到更加清晰的面貌。產業移工的文章,就比較少在比賽得獎作品中出現,她說,他們的工作型態導致從事文學活動意願低,譬如外籍漁工待在船上時間較陸地多,「比起提筆創作,如何克服條件極差的工作環境,是遠洋業移工更迫切面對的問題。」

至於在工廠工作的移工們,多與同鄉移工一起上工、在宿舍裡共同生活,因此較少私人空間。「當工廠移工們在台灣與同鄉形成共同舒適圈後,經常透過集體活動排解孤單。」宋家瑜認為,書寫恰巧需獨處創作,如果能在唱歌聊天的集體活動得到心靈慰藉,「多數人參與文學創作活動的渴望,也就不那麼強烈了。」

全台首位以移工文學獎作為碩士論文的研究者宋家瑜。(宋家瑜提供)

「能在文學場域掌握發言權者,依舊是有能力表述心情,有時間閱讀文學作品的移工。」宋家瑜說明,移工群體中有知識弱勢、族群弱勢、也有工作身分弱勢,可以合理的解釋,有能力和時間從事業餘文學創作的移工,就是會加入文學社團的那群人。這種移工群體內部的階級化現象,若不仔細觀察,常會被忽略。

即便移工群體內部的階級化,直接反應在文學創作者的身份背景,宋家瑜強調,「但在文學獎舞台上,這些都不會是得勝與否關鍵。沒有參加文學社團的移工,一樣可寫出非常動人的文章。」

今年第5屆移民工文學獎得獎作品「破碎的夢想及四面圍牆」,是從監獄的來稿,宋家瑜以此為例說,作者將個人生命經驗轉化為文字,通篇沒有太多文學修飾和技巧,「光是書寫的題材,便已深深震撼讀者。」

宋家瑜認為,沒有參加文學社團的移工,一樣可寫出非常動人的文章。圖為宋家瑜在新加坡參觀孟加拉移工自辦書展。(宋家瑜提供)

移工書寫與台灣文學何干?

早期移工在台組成寫作社團,作品並沒有被翻譯出來,宋家瑜形容,那是「在台灣創作,書寫台灣卻不被台灣人認識的文學」。之後,2013年首屆移民工文學獎籌組開辦至今年邁入第5屆,投稿人數穩定成長。宋家瑜認為,「移工文學的普及,能讓社會多數人不再對移工,賦予勞動身份的單一想像。」

她提到,移民文學(Migrant literature)是在文學史上較常見的名詞,而短期契約跨國移工,則是到近代才開始於各國蓬勃發展的僱傭模式。「於是,移工文學(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常被歸類在移民文學範疇下討論,但移民文學與移工文學的差異甚大。」

移工身分的階級流動與短期暫留的跨國經驗,形構出與勞工文學、移民文學截然不同的發展脈絡與美學張力。宋家瑜認為,短期暫留的契約移工性質上永遠是客居,反映在移工文學的題材、表現手法有其獨特性。

「移工對文學創作的想像,有時可比移民作家更天馬行空,」宋家瑜覺得,移民因落地生根、融入新社會的挑戰,其文學作品較易圍繞思鄉離散情懷。「過去我認為移工文學必然和他們的勞動身份或跨國經驗有關,但看了近兩屆移民工文學獎作品,發現不少移工作家,天馬行空的寫下許多有趣的主題。」

宋家瑜在新加坡執行2018全球客家串流計畫,因興趣使然仍參與當地移工舉辦的活動。圖與印尼與菲律賓移工合照。(宋家瑜提供)

像是去年第4屆移民工文學獎首獎「塞車」,通篇與移工議題完全無關,令宋家瑜印象深刻,「像這樣的作品,就是作者通過自己來自異國的背景,讓台灣的讀者藉由文學到達我們沒去過的地方,認識菲律賓當代的生活現象。」

「若移工的文學沒有透過文學獎的舉辦,依其翻譯資源譯成中文,台灣讀者便也少了一個可理解移工,並與之對話的機會。」宋家瑜進一步從台灣文學角度來說,移工文學不僅展現台灣文學書寫主體的多元,豐富台灣文學的研究價值,同時也增加台灣文學被世界看見的機會。

四方報縮編,移人的誕生

2016年,移工文學獎茁壯之際,四方報卻面臨縮編。「那時候,我們都才20、30歲,還算滿有理想的一群人,」Asuka與一群原四方報編輯籌設「移人」。「當時全台除四方報,沒有任何一家以報導移工族群為主的媒體,我們開會討論,認為台灣社會仍有這樣媒體存在的必要。」於是全台第一個專門報導移工、新移民故事的網路獨立媒體成立。

然而,理想難敵現實,許多夥伴迫於生活,紛紛離開去找能有穩定收入的工作,如今的「移人」只剩下Asuka與行政總監彭以文全職經營。「移人」的收入,靠網路捐款、接演講、課堂教學或寫外稿專欄等,有時接些業務合作案,兩人自給自足養著「移人」,至今沒領過正職薪水。

如果Asuka不說,瀏覽網站根本不會發現「移人」的困窘,他笑著回答,「因為有一群人,在幫助我們。」他解釋,一直以來有不少人文社會學系或新聞系的學生,主動要來「移人」實習,「尤其是世新大學新聞系每學期都有學生來自薦,這學期就有8個人主動報名。」

Asuka說,「移人」與四方報最大的不同,是全由台灣人以中文書寫著移工們的故事。

移人什麼資源都沒有,只有真實的採寫環境,與新聞露出的平台。「我們必須把最少的資源,做最有效的事情。」Asuka說,他們得自己找移工受訪者,自己拍自己寫,這也是成為一名真正記者的鍛鍊機會。現在「移人」平均每月有6-10篇內容產製,即便財務無援,Asuka仍以篇計酬讓學生們無上限供稿,「還可以啦,怎樣都要想辦法去賺,不可以讓他們付出勞力沒給錢。」

對於實習學生的協助,Asuka滿口感謝。探問他,學生們喜歡到移人實習原因,是好奇採訪經驗嗎?Asuka斬釘截鐵的回答,「不是,因為他們很有理想,想為移工族群們做些事情。」

「移人」與四方報最大的不同,是全由台灣人以中文書寫著移工們的故事,而且從創立初衷便如此。Asuka坦言,當初離開四方報時心中一直有份無力感,每次四方報出刊,即便移工們死忠必讀,「但看完後他們真實的處境,並無實質上的改變。」

「移工們在台灣,除上街遊行外,沒有任何一個機會,可改變那些對他們未必公平的法律。」Asuka認為,如果要改變,影響的該是那些有投票權的人,就必須用中文讓更多台灣人了解移工,這也是「移人」在有限資源下,可做出的妥協。他期望,「移人」可稍微影響台灣人對移工族群的觀感,並往好的方向持續著。

無論移工或移人,書寫讓才華綻放

每天日以繼夜埋首工作,想要聊天苦無對象、空間與機會,旁邊都是不熟悉的台灣人,甚至還可能待你不好。Asuka認為,在這樣的狀態下,如果沒有一個窗口給移工們抒發情緒,他們可能會自己傷害自己,甚至逃跑。「想家、語言不通,這些壓力需要有出口釋放,紓壓方式除了書寫,還可以有很多種。」

談到紓壓,Asuka說了馬力歐的故事。馬力歐原本在竹科擔任廠工,工作煩悶之餘的抒發管道,偶而寫作但寫得不怎樣,「他也有參加移工文學獎,但沒有得獎。」偶然一次,到新竹南寮漁港沙灘走走玩沙,意外發掘自己「畫沙畫」的天賦。之後,馬力歐常利用回宿舍休息時間苦練,3年後出師成為全台首名考取街頭沙畫藝人的菲律賓籍移工。 

馬力歐來台灣工作前,從未發現自己沙畫的天份,在家鄉也不會有機會發掘自己的才華與天賦,「現在馬力歐受邀到各地表演,都會很感謝台灣,讓他有這樣的機會。」Asuka透露,透過「移人」的報導,馬力歐除了在新竹一帶小有名氣,近期也受邀到新竹美術館表演。至於在菲律賓本國,馬力歐根本已是揚名海外的大紅人,「差不多就像台灣人看到王建民那樣。」

菲律賓籍移工馬力歐的沙畫表演。

在「移人」裡寫著諸多像馬力歐一樣,多才多藝移工們的故事報導,讓有才華的移工們,很快因網路搜尋被台灣社會看見。值得一提的是,當前政府推行的新南向政策,「移人」也從中受惠。

Asuka說,移人創立時,明確感受到政府關注東南亞的資源變多,「許多單位開始舉辦與東南亞相關講座,主辦方一時找不到相關的東南亞資源,就會來移人詢問,協助講座或撰文。」

當整個社會都在找東南亞人才時,最容易找到的就是身邊的移工與新住民,無形中也讓更多人明瞭移工在台灣社會存在的價值。「他們是有能力可以站在台上當老師的,」Asuka解釋,一名新住民或移工身分因其才華能在一個文化領域的課堂上被稱為老師,「他們教我們做越南菜、介紹印尼文化,這在尊師重道的台灣社會,看待移工的觀感能有所提昇,就不再只是工廠工人、外籍看護或台灣小媳婦而已。」對「移人」本身而言,移工們在台發揮才能的舞台越多,移人報導題材也相對更多元了。

Asuka指出,多元族群在未來的台灣是必然事實,明瞭移工在台灣社會存在的價值可促進彼此了解。

Asuka強調,多元族群在未來的台灣已是必然事實,彼此尊重融合,有更多文化上的交流,才能互相理解而不形成對立。「台灣平均每年新增3萬名外勞,換言之每天有上百名外勞入境。」他說,台灣每年移民工人口持續增加,有朝一日在台移工人數也會破百萬,長久下來移工朋友在生活中出現頻率必定增多,如果大眾不想了解彼此或存有歧視,最終可能演變成負面的社會成本。

「我們很習慣在日常中聽見不同語言,民族性也很有愛心,就像報導移工的媒體移人,接受到許多人支持或有不少朋友付出行動來關心,」Asuka認為,台灣有足夠良好的條件與環境,包容各個族群,讓大家整體的生活一起變得更好。

【後記】

移工以書寫深耕台灣,眼見不著、手觸不及的存在,皆曾可能是你我的不以為然。

從移工書寫,到書寫移工;從移工文學的論文,到四方報之於移人,每個人無不是痛苦過後綻放才華。這些文字流動下的主角說著誰,然後影響了誰的現在與未來,讓書寫,還有書寫以外,都成為彼此依存的精采。

宋家瑜小檔案

清大台灣文學所碩士,畢業論文「台灣移工文學場域的生成:以文學獎為例」

該論文拿下國立臺灣文學館2016年臺灣文學傑出博碩士論文獎

第12屆全國台灣文學研究生論文研討會最佳論文獎

曾任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志工

曾任Nan-Nan南南地板圖書館館員

Asuka 小檔案

2016年5月與四方報前編輯團隊共創網路獨立媒體「移人」

任「移人」編輯總監至今

政治大學新聞學系、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碩士班

曾任四方報菲律賓版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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