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軍翻譯

發稿時間:2017/08/04
隨軍翻譯
隨軍翻譯
作者|禤素萊
出版社|寶瓶出版
出版日期|2017/06/23

  《隨軍翻譯》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為「游在牆上的魚」、「羊入狼群」以及「軍事機密」,是禤素萊自2007年開始所撰的軍中筆記。她不寫軍事,更不寫戰事;她寫中東地區弱勢族群的處境;她寫女性頑強抵抗男性霸權的經歷;她翻譯語言,卻無從翻譯人性;她是禤素萊。

文章節錄

《隨軍翻譯:一本聯合國維和部隊隨軍翻譯者的文化筆記》

游在牆上的魚

  臘亞醫生是我所執勤醫院裡的醫生,他實在是個有趣的人物,總能在大家感到鬱悶疲倦的時候,適時地講個笑話或當地風土人情給大家醒醒神。第一天見到臘亞醫生,就發現他笑的時候,習慣拉起裹頭巾的尾端半遮著臉笑。大兵們雖然覺得他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有點女性化,但大致上還是尊重他的,並沒有因此取笑他。然而當地人就沒有如此寬容,好幾次,我看見醫院裡的訪客明目張膽作弄臘亞醫生,他低著頭總是不吭聲不回話。

  這一天,來了幾個流氓少年,一看就知道是來鬧事的。這個地區的各個派系之間為了登山證與水源爭執不休,打鬧與爭吵幾乎是家常便飯。生活中出現任何瓜葛,只要在最後抬出這兩個堂皇藉口,衝突馬上就可以變得理直氣壯。

  臘亞醫生正好在用午餐,流氓們圍在他桌前,出言不遜地挑釁,不外是調侃臘亞醫生到底是不是個真男人?問他處不處理變性手術?甚至當面就要撩起長布袍的。我在布卡的掩飾下冷眼旁觀,極端厭惡這些無聊的社會渣滓,即使心中再不忿,也只能默默看著臘亞醫生被當眾凌辱。女人,尤其是布卡下的女人,在這封閉的社會裡是完全沒有發言權的。臘亞醫生雖然沉著應對,可是看得出來他到底還是有點不安與慌亂。也許,這樣的經驗早就是他成長歲月裡揮之不去的烙印。我們兒時的記憶裡,不都有過這麼一個柔弱而飽受他人欺負的小男生形象嗎?

  臘亞醫生是不是同性戀?沒有人有興趣去探問,大夥都有共識,只要不對他人造成傷害,個人的選擇與隱私都應該受到尊重。所以臘亞醫生和我們相處的時候都顯得很自在,雖然有時候他過度女性化的舉止還是會讓人忍不住發笑。在講究男人陽剛勇猛的伊斯蘭世界,如果他的職務不是醫生,他的陰柔想來必不見容於世。

  流氓們離開後,臘亞醫生默默收拾好桌子,就消失在簡陋醫院不知哪個角落去了。在我們面前,流氓們不留餘地陷他於窘境,他內心一定極度難過。活在一個假宗教名目實施的極權統治下,人性遭受的打壓與扭曲,那些諸如同性戀、叛教或通姦等莫須有的罪名,讓多少想要活出自我的老百姓們,是被迫以何等卑微的方式在這片貧瘠土地上苟且偷生?

  我決定去陪陪臘亞醫生聊聊天,在空置的兒童病房裡找到他後,卻發現他正在牆上作畫。他用紅黃藍綠四色,在蒼白斑駁的牆壁上,畫了一條吐著氣泡的游魚,有趣的是,氣泡並不是一貫的圓形,而是一顆顆血紅色的心。如果塔利班還在執政,描繪或重塑生物形象即等於自比造物主,畫魚的臘亞醫生恐怕要大難臨頭。

  臘亞醫生專注地繼續作畫,我靜靜坐在一旁觀看,從畫中窺探他的內心世界。下午的陽光透窗而來,在牆上灑落成一片昏黃的海洋。在群山環繞的偏遠鄉鎮,一個善良的醫生內心正嚮往可以自由泅泳的大海,那裡或許還有美得冒泡的愛情在等待。

  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是,和千千萬萬渴望自由與安寧的老百姓一樣,所有夢想也只能化身為一尾游在牆上的魚,在沒有海洋的地方,游魚的軀體永遠固定在戰亂這面冷冷的牆上。

誰來保護你,薩米亞?

  薩米亞被嫁掉的那天,她只有七歲。

  七歲的薩米亞當然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就算她十七歲,或甚至到了七十七歲,她的命運依舊牢牢掌控在男人手裡,那男人可以是她七歲時的父親,十七歲時的丈夫,或七十七歲時的兒子,這情形頗有點中國《禮儀》「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味道。

  而另外一個家庭裡,穆罕默德十歲的小女兒被人姦汙了,而姦汙她的人,是薩米亞的父親。正是父親的罪行,決定了薩米亞的命運。可憐的薩米亞,她不知道在她生長的地方,「公平」兩個字有不一樣的寫法,在父親被捕後,薩米亞一夜之間就成了賠償品,賠給穆罕默德的兒子去訴諸相同罪行,任由蹂躪。不難想像,等待著薩米亞的,將是一輩子可怕的復仇行為。薩米亞無法風光出嫁,她沒有陪嫁的羊或衣裝,也沒有祝福與歡樂,她的出嫁是恥辱性的,背負著父親的罪名。這是阿富汗東北部保守、原教旨盛行,加上千百年來民族習俗超越國家法律的種姓之地。

  薩米亞懷抱她無窮的恐懼,被安置到黑暗的地下室,那兒將是她在夫家的棲身之所,她不是媳婦,她是奴隸。兩年多的時間裡,薩米亞飽受這個家庭的糟蹋與虐待,她三餐不繼、飢寒交迫。對她不滿時,有人會扯她頭髮、拳打腳踢,或以燒熱的鐵塊來燙烙衣不蔽體的她,這造成薩米亞體無完膚。冬天的時候,穆罕默德的太太要是想來點娛樂,就會把幾乎光著身體的薩米亞趕到屋外雪地裡,罰她站上數小時,那寒冷一般近於攝氏零度。可憐的小女孩,她大概永遠都無法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要經受如此折磨?

  當外界第一次聽見薩米亞的故事,看見她飽受摧殘的弱小身軀時,許多人,尤其是人道主義工作者,都為如此卑劣的懲治方式感到憤怒不已。這個故事牽涉兩個犯罪的成年男子與兩個受害的年幼女童,無辜女童承受了屈辱與懲罰,而兩個男性加害者卻完全不需承擔自身惡行的責任,逍遙法外,只因他們是男性。

  什麼樣的習俗,竟可以讓一個清白女孩為自己父親的獸行挨受懲罰?什麼樣的審斷,竟容許把自身的痛苦,報復到無辜的人的身上,而相信這就是公平?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這樣的吧?

  作為一個性侵案受害者的家庭,尤其在一個閨女清譽比什麼都重要的地方,穆罕默德家人的煎熬與憤怒不難理解,如此手段,就算放在文明社會,大概也會有不少性侵案的受害家庭為之叫好吧?女性身體受辱的創傷可是一生一世的烙印。然而合理、公平兼具人性的賞罰制度,難道不就在於不把自身經受過的痛楚,莫名加諸於不曾犯錯的第三者身上?尤其那還是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女生?

  我不知道薩米亞的父親心裡痛不痛?自己的女兒如此被人蹂躪,或者真的讓他明白了受害者父親的感受而悔不當初。可是,任誰都要這樣問問:如果你是一個好父親,如果你真的心懷愧疚,那麼,你是不是早該捨身救女,誓死不從?在天天鼓吹你男性比女性優越的地方,你是不是早該有所擔當,不讓你的七歲女兒——一個女性,代你去活受罪?你這還算是個男人嗎?

  薩米亞,人人都為你流淚,都希望可以把好不容易解救出來的你緊緊擁在懷裡,給你呵護,給你憐愛,給你從七歲起就失去的童年歡笑。然而這是阿富汗,許許多多的女性,許許多多的薩米亞,她們都如你一般,在男權淫威下被強暴,被潑硫酸,被剝奪受教育的機會,被布製的牢籠所囚禁,被販賣,被折磨,被摧殘。如果有誰膽敢反抗,還會被切掉耳朵、割掉鼻子、鋸掉乳房。她們無助的眼神跟你一樣,看不見人生美好的遠景與希望。在一個假神權、父權制度名正言順欺凌女性的國家,以宗教為蔭庇的陋習會加害於你,連本應該保護你的父親,都要你為他承擔罪行。在這樣一個讓人充滿無力感的地方,誰來保護你,薩米亞?它是如此叫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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