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

發稿時間:2018/02/16
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
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
作者|金宇澄
出版社|東美出版
出版日期|2017/01/20

2017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楊佳嫻(作家、清大中文系助理教授)

  二戰後的台灣文學裡,上海是近代歷史的煙塵,離合苦夢的倒影,濃縮了悲歡離合與懷舊商品的巨大符號。讀者們在白先勇、林文月、蔣曉雲、鍾文音、章緣等不同年代、風格的台灣作家筆下,望見上海今昔,裡頭多少有點傳奇的意思,不是1940年代及其前,就是1990年代及其後。金宇澄散文集《我們並不知道》,則是反傳奇的。不是把鋥亮招牌翻到背面讓人看銹斑,而是根本不談招牌。

  他散文裡的上海,正是台灣人最陌生的1950-70年代。革命隊伍,穿天鏤地,每只褲袋底都翻出來檢查。可也不是正面寫這些政治變化,而是抓緊了物,人,空間,氣味,它們會兜合出故事的細流。寫作者睜著一雙世故之眼,寫潮頭雪沫退去以後,底下露出來那一片餘悸猶存的長灘。

  比如〈鎖琳瑯〉。阿強家裡開老虎灶,隔壁就是理髮店,逢年過節過去幫小忙,擰毛巾拆髮捲什麼的,後來也就做了理髮師。就像裁縫師一樣,一輩子親近女人身體髮膚,他生命裡有許多樁家常艷事,默默花開,謝去。

  像這樣的細節,「西洋老地磚讓幾代人繡花拖鞋、皮拖鞋、夾腳拖鞋、廣式木拖板、『燒賣頭』、『丁字』、『鬆緊鞋』磨去了『洛可可』紋樣,留下雲霓狀一片死灰」,舊洋派頭,時尚潮流,立即活現眼前。雲霓死灰,不是徹底抹淨,讓人看見一點形狀,知道有過什麼,可是回不來了。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

合歡

  大伯母在二樓房間裡跪了四小時,一直哭──她在空蛋殼裡塞了價值可觀的鑽石耳墜、翡翠戒面、拆碎的南珠項鍊,用橡皮膏小心封口,同真雞蛋擺在了一起,有位革命女工以前是蛋攤的營業員,本能發現雞蛋的分量不對,及時破獲了這批贓物。得到了這個消息,蓓蒂媽很不開心,她沒有想到大伯母對運動這樣抵觸,因此她找到了抄家組織的領導人,表示自己和大伯母不是一樣的人,大伯母是因為勞苦出身,才做出了這樁「下作事體」來──原以為這樣的告白合情合理,沒想到組織領導人很惱怒,很反感她這種結論,因此蓓蒂媽也被拉到房間裡罰跪。她順從地跪著,不服氣地渾身發抖,說她根本就不在乎首飾了,一九四九年後就知道,她的首飾基本就沒用了。

  蓓蒂以後再讀《暴風驟雨》,地主婆把「金鎦子」藏在「騎馬帶」裡,後來噹啷一聲掉了下來的段落。就會想到大伯母。

  家裡已經抄了一個星期,還沒有結束。革命組織上門那天是在晚上,蓓蒂父親早已經穿了男傭的舊短衫褲,脫掉了天文星座金錶,滯留在大餐間門口,等待發落。後來,他就在人群中交出鑰匙,有人不小心把餐台的一瓶波旁酒摔破了,八月的夜晚,吊扇無力地旋轉,瞬息之間大家嗅到了一種陶醉的氣味,此時外面湧進更多的人,在這一刻,來人彷彿是掉進了另一種生活裡,雖然他們一路上已有所準備,知道不是去看一場紹興戲,但臨到置身其中,突然實實在在陷入這個空間,仍像被絆了一下,產生感官的衝擊。眼前的情景湧動恍惚,是不需說一個字就可以明白的。整幢樓的電燈隨後──點亮了,組織者打開花園大門,把裝有鑼鼓、文具、鋪蓋和冷飲桶的黃魚車放進來。很多人在樓上樓下咚咚地跑一趟,腳步笨拙──他們分不清房間的格局。

  附近的里弄都聚集了嘈雜的隊伍。淮海路「萬興」(「第二食品店」,現已拆除)幾個大玻璃櫥窗,一夜之間擺出了大量可疑的起獲物:洋酒、罐頭、小瓶阿爾卑斯礦泉水和廿四支裝木盒哈瓦那雪茄,布滿塵垢,年代久遠,甚至已經「胖聽」,相互黏連,標牌脫落。陝西路的廢品收購站顧客盈門,大量處理舊書舊報和膠木唱片,有些戶主是被人員押過來交付這些雜物的,不能算錢。

  盛夏時節的東湖電影院還在放映《攻克柏林》。復興路上海電影院每到散場,還無法阻止滿堂飛舞的紙扇(每個座椅背後插有此扇),那都是和蓓蒂年齡一樣的男孩子從二樓觀眾席扔下去的。她就讀的長樂中學早就停課了,她剛讀完初一,看到人群進入學校隔壁的天主教堂(現址為新錦江酒店),不久後的一天,她溜進那個神秘的穹隆之下,一切的喧囂都被瓦礫掩埋,祭壇坍塌,塑像在黑暗裡躺著,它們的彩袍是一堆堆斑斕的垃圾。野貓無聲行走,麻雀在飛。彷彿這裡必須經歷如此的死寂,才可期待日後的復活。

  現已是第幾個晚上了,弄堂裡的工人們圍在黃魚車旁邊吃飯,工廠食堂的飯師傅,負責把冬瓜湯打在多個搪瓷碗裡涼著,打算早些踏黃魚車回廠。吃完的人很熟悉地洗碗,或在門口乘涼,幾個壯實的男工從樓梯夾層鑽出來,脫掉滿是灰土的工作服,把繩索和錘子放在地上,抽煙歇一會。他們與在廠裡工作的樣子基本相同,但分明不是一般的上班,他們在這幢大宅裡住了幾天了,已有車間那份稔熟的神情。資本家居所的疑點,如壁爐、煙道、壁櫥、浴缸、通風口、樓梯、踢腳板、頂棚、汽車間、煤氣烤爐、老式冰箱(以冰塊製冷),都將撬開認真檢查,花園裡的花壇和花盆要看明白,尤其是甬道上鋪的每一塊水磨青磚要看仔細,如果內中雜有仿製的水泥磚,估計十有八九夾藏金條。據一份內部通報的消息,徐匯區某人住宅曾就這樣起獲了不少十兩的大條子。戶主的家具、地毯、冰箱、電視、帶自動落片的電子管兩用座機,已經仰仗師傅們裝上卡車,運回廠裡辦抄家展覽,或是裝到淮海路國營舊貨店(俗稱淮國舊)立刻廉價處理了。家具和鋼琴冰箱都十分沉重,廠裡配備有豐富經驗的起重工,動用大量勞力將它們從窗口直接吊下去。

  主人銀箱裡現鈔不多,一封一封的金條留著舊時的封簽,似乎從沒有打開過。箱籠中有不少金銀器,幾桌純銀檯面(銀餐具)及大小鴛鴦酒壺,各式銀佛及純銀蠟簽、香爐、香薰、手盂、花瓶、寶塔(每座大概高一尺九寸),小孩房裡的銀製小玩具(純銀汽車、畜車、畜欄、橋、篷船、舂米玩偶、「過家家」什器等),都表明了這是銀樓業主的家私特點。它們在六十瓦的電燈下冷冷作亮。落地鐘含混複雜的叮噹聲,一記一記在背景裡迴蕩。不久以後,戶主一家被集中在傭人的小房間裡住下,其他的房間都由專人鎖閉,每個門口都有人員守在地上,鋪席子睡覺,這是經驗性的安排。酒的氣味消散盡了,整幢房子逐漸涼爽下來,夜已很深,清風穿過敞開的窗子,飄來黃浦江破碎的汽笛聲,對於在此沉入睡鄉的所有人來說,這一夜,都是極應記取的體驗。

  在革命來臨前的一年(一九六五)某些周末的夜晚,一些時髦男女都應邀來堂兄家跳舞。如果那時蓓蒂在家,可以聽見薩克斯風花哨的滑音以及客廳硬木地板上急迫的舞步。蓓蒂媽對堂兄很氣惱,她告訴蓓蒂,一定要遠離他們。「這些人是沒有前途的。」她這麼說。舞會組織者和來賓都出自資產階級,沒考上大學,也沒有按流行的做法自願去新疆務農,甘當上海的「社會青年」。堂兄常是大包頭髮型,夏威夷襯衫,火箭皮鞋打扮,兩部「三槍」自行車,喜歡新式密紋唱片和日本展覽會。他還在陽臺上建起一個鴿舍。

  夜晚鴿子重複的咕咕聲,一直在提醒蓓蒂,如果搬家,牠們肯定會餓死或被吃掉。想到這裡,蓓蒂心裡高興,根本不可憐這些動物。這幢樓要經歷一次革命,她就要過一種新的生活了,住在這裡的人最終都要離開,喪家之犬。她有點幸災樂禍,希望樓上的阿飛堂兄哭泣,或哭喪著臉。

  母親拿出一張「派房單」給她看。她念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某某新村……」蓓蒂自言自語:「工人新村?!真好呀。」母親呆呆地看著蓓蒂。「看不到堂阿哥了,我討厭他。」蓓蒂說。

  「不懂事。」母親輕聲,恨恨無奈地離開了小女兒。是因為有外人在場,她才這樣小心吐露辭句嗎,壓制慌張,提著允許她帶走的一口舊藤箱,挪回了房間裡,地板上到處是碎紙和雜物。蓓蒂有點無趣,決意不再目送這個幾乎蓬頭垢面、身著舊布旗袍的女人。她一溜煙下樓,鎮定一下心跳,慢慢靠近汽車間的過道。

  半小時後,梳著兩條小辮,白襯衫藍布裙的蓓蒂來到新樂路一幢房子,自從進駐抄家隊伍以後,這裡就有男女人員日夜看守──她見到了打算出門的阿寶正被門口的男工拉住。男工伸出留長的小指甲,挑開「勞動牌」煙盒的封紙,看定了阿寶說:啥事體呀?學堂早就不上課了。阿寶賴著不動。這時他們都看到附近的蓓蒂。男工說:有啥要緊事體呀?他抽出一支香煙,架在阿寶的耳朵上,拉過他來,在他身上到處摸索。住戶出門,包括阿寶,都已經習慣了抄身,阿寶張開手來,很乖的樣子,等摸索到褲襠,才有點躲閃。男人抓住阿寶的褲子不放,回頭朝旁邊女工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女工有一刻不說話,突然對那男人尖叫起來:……瘟生!儂吃飽啦?!

  暗綠色的二十四路電車駛過了,叮叮噹噹。聽到了附近「咚鏘!咚鏘!咚咚嘁咚鏘咚鏘!」的鑼鼓聲。

  ──他們最注意小孩了,說有的人家,就是這樣把東西帶出去的。阿寶說。

  蓓蒂不說話。兩人並肩穿過陝西南路,就看見了綻露在瓦壟間的合歡樹冠。

  蓓蒂一直想得到合歡樹的全枝標本,曾經走到很多地方去找。有一次,阿寶打算回家,蓓蒂也要回去,在抬腳離開的那一刻,他們都發現小弄的深處,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歡,端端正正,遠遠立在他們的視線裡,像是個紙做的布景,或是一個樹妖。

  現在兩人都看到樹上停有一些淺粉色的小鳥,粉色的絨球,隱現在羽毛狀的綠葉間。這是合歡樹的花。

  近景,很多人在弄口圍著。嗓音嘈雜,「是吊煞的?」「人已經死脫啦?」「是吧是吧?」「幾號裡的?」「幾號?」一輛救護車忽然駛出,車窗裡伸出的大手猛搖懸掛的銅鐘,噹噹噹!噹噹噹噹!讓開!跑開! 跑開點呀! 尋死有啥好看的!死人有啥好看呀!讓開!

  在這混亂難忘的時光裡,一枝合歡樹枝,有芽、有葉、有花、有花蕾的全枝,放進了蓓蒂的標本夾。

  在告別時分,蓓蒂告訴阿寶,她要搬家了。

  以後,蓓蒂再沒有見過阿寶。教堂的廢墟建起一幢臨時建築,裡面有一尊近十米的領袖揮手塑像,巍峨聳立,耀眼極了。這座臨時的上海油畫雕塑工作室以及潔白的塑像,彷彿是一夜之間,從泥裡長出來的,如火箭裝配車間的格局。一些人員工蜂一樣在塑像周圍的腳手架上忙碌,十分壯觀。這是「復課鬧革命」期間蓓蒂突乎其然的發現。那時的她,已經變得沉靜和害羞了,她的臉龐很白,前額明淨而有光澤。她透過學校的北窗,最後呆呆地看著那個雕塑工作室。

  時間通常就是這樣,白天在飛快地溜走,彷彿夜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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