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發稿時間:2018/02/23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作者|廖梅璇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7/05/02

2017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朱偉誠(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這本散文集高度節制內斂,如清水泥建築般的寫作風格,在今日已屬少見,讀來特別醒人心脾。然而書中以理性秩序的冷肅文字所承載的,卻是過往難以撫平的深刻創傷。大時代的、家庭的、個人的,看似清楚分開,卻又顯然相互夾纏在一起,終至難以負擔。

  做為一個來自都會邊緣、在今日被視為黨國工具家庭的子女,北上求學就業時戮力想要跟上轉型時代的文化主流,卻力不從心而不幸敗下陣來。這才讓人警覺:原來僅僅是想要適應光明的新時代生存下去,也可能有著如此巨大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讓人憂鬱無助。

  這無疑是呼風喚雨的時代弄潮兒所看不見的連帶傷害,俱被作者透過對個人生命過往的坦白書寫,勇氣十足地直接面對並揭露了出來。儘管讀者首先會注意到的面向或許是作者的性向身分,那些篇章卻也並無眼下慣見的高揚振奮,而是一如真實人生,也有其不堪回首的摸索過去,與現下仍需審慎以對的委婉堅定。雖然相較於其他種種,由於時代的幸運,早已非創傷的雪上加霜,而是驚濤駭浪中的救贖力量。

  這是一本費盡全力把自己從懸崖邊上拉回來的倖存者的撼人見證,看似平靜,其下的潛在力道卻十分驚人。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後玻璃時代

  小學自然科考到物體三態,常出一道選擇題:玻璃是1.固體2.液體3.氣體,多數學生都飛快選了1。自然老師公布答案時,望著一張張訝異的小臉,說玻璃雖然冷而硬,卻是流動得很慢的液體。他指著教室的玻璃窗,叫我們湊近觀察。我的母校有百年歷史,校舍相當老舊,老去的玻璃落下一道道淚痕。看我們懾於時間的威力,露出一臉敬畏,老師方才滿意地笑了。

  長大後我才知道,也有人將玻璃定義為熔融液體在過冷固化後,沒有形成結晶的固體,至於所謂玻璃的淚痕,究竟是玻璃流動的跡象,抑或工藝不精的結果,則眾說紛紜。我深深著迷於玻璃的曖昧性質,它冷卻後能定形,分子排列方式卻接近液體,讓我想起像我這樣長期進出醫院的憂鬱症病患,經歷精神熾熱灼燒後,倚賴著藥物或諮商治療逐漸降溫,但在平靜的外表下,內心恆常騷動著,永遠只是趨近穩定,而非真正穩定。我稱這是我的「後玻璃時代」。

  在漫長的冷卻過程中,憂鬱症已不是一個外來附體的邪靈,它像添加在玻璃原料矽砂裡的金屬,加入鈷就燒出藍色,加入銅的氧化物便燒出青綠,融解在內裡,成為我的一部分。我認同自己是憂鬱症病人,能辨認出憂鬱症在病人臉上蝕刻出的樣貌,熟悉病人彷彿裹著一層帶電絨毛,微微顫抖的嗓音。玻璃透出黯沉黑紫,疾病的顏色遍染我的世界。

  憂鬱症宛如戀愛,宛如災殤,宛如至親的死亡,發生的當下煙塵轟鳴,過後才能憑藉痛楚定義。大學倒數第二年,我搬到離學校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土城,每天通勤必然塞車,下班尖峰時刻有時甚至浪費三個鐘頭堵在中永和馬路上。我常望著窗外,車燈如鑽石壅塞成閃爍川流,但公車行駛到我下車的地點,往往只剩我一人,踏進空曠的黑暗。我不知道日復一日的孤獨是憂鬱的引信之一,只覺得腳下寸土彷彿被抽開,一身痠疼肌肉懸浮在半空往下沉,將我拖曳進深不見底的虛無。

  我記得是在通勤時,遇見那個女人。那天我從公車後門一上車,就瞥見護欄後有一個空位,如獲珍寶般旋身坐下,無暇思索在放學學生肉貼肉擠滿走道的公車裡,為什麼會空出一個位置。轉過頭我一愣,鄰座一位中年女子咧著嘴,對著前方痴笑,玫瑰紅洋裝領口外的胸脯沁出點點汗滴,手裡攥著一個老式珠繡包,一手插進包包開口,塗滿口紅的嘴唇輕聲說著:「殺……殺……殺了你……」我再回過頭,全車學生擠在我們一肩之外,眼睛像密密麻麻的監視鏡頭,緊盯著女人一舉一動,像注視一顆未爆彈。

  起初我只敢用眼角餘光覷看著女人,隱約看到她插在珠繡包的指間泛著金屬光澤,過了半晌,我認出刀柄與一小截刀身,那是一把刀子。我感到有些暈眩,又忍不住想笑。亮堂堂的白天,在台北公車上,一個穿著豔麗的瘋女人拿著刀子,就坐在我身邊,與我一起隨著公車顛簸。馬奎斯小說裡的魔幻場景猝不及防閃進我的生活,彷彿是我內心的孤獨,召喚出可以反覆說嘴一生的奇譚。

  女人握住刀柄的手指很穩定,我索性放膽觀察她。她一直小幅度搖晃著上身,黑眼睛凝視著前方,嘴裡顛來倒去唸著:「殺……殺……」嘶啞的聲嗓意外透出童稚意味,像孩童裝扮成海盜,拿劍對著想像中的敵人胡亂揮砍示威,她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外在的喧囂沾不上身。忽然之間,我混亂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彷彿指甲刮開了銀粉,確定我要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我卸下背包,往後靠向椅背,渾身肌肉鬆懈開來。

  這下學生們恐懼的眼光轉向我,大概在他們眼中,敢於跟瘋子同坐的人也一樣不正常,但青少年黑晶晶的眼睛又流露出另一種慾望,似乎期待發生一些失控場面,例如同類相殘的血案,好讓他們一展英雄氣概,調劑無聊的日常。他們熱切的眼神比女人更令我不安。到了下一站,公車一停,前門湧進一波人,把中後段人群往後擠,層層逼到我跟前,內圍幾位顯然不願意與我們貼得這麼近,紛紛把書包轉到身前抵禦。我瞄了女人一眼,她仍然搖擺著身子,沉浸在自己的節奏裡。想到現在我和她在他人眼中成了「她們」, 我對她生出一絲親近。

  過了兩站,公車再停靠時,女人突然停止搖晃,起身繞過我和閃避不及的學生,變魔術一般跳下了車,動作靈巧得不可思議。人群還沒回過神,已經有人從前面擠來,迅速填滿空位。學生們兩眼直追著來人,眼見我對坐下的乘客沒有反應,便對我失去了興趣,轉頭跟同伴聊天。新的鄰座貌似是上班族,臉部輪廓被疲累磨損得有些模糊,冷漠的表情顯示他一切正常,就像周遭的通勤人群,都有目的地等待著他們,沒時間孤獨。越過他的頭,我目送著窗外一叢紅玫瑰急急走過街景,直到她被公車甩出視線外。

  後來我有些納悶,那時怎麼不怕精神病患,堅持要坐那個位置,不久也就忘了這回事。

  十多年後,我成了精神醫院的資深病患,長期服用固定的藥物,穩定過去起伏劇烈的情緒,慢慢能夠出門,模仿所謂正常人的神態,與人談笑,彷彿易筋洗髓,忘了疾病發作時深沉的絕望。我告訴自己,我笑得很好。

  再度想起與我同車的持刀紅玫瑰,是在去年到精神醫院定期看診時,我在接駁車上遇見一個女孩。女孩大約介於二十後半到三十歲,微胖的臉龐沒有表情,長馬尾頂著大蝴蝶結,繡著卡通貓臉的臃腫毛衣外套下,藍長褲和磚紅娃娃鞋間露出一截蒼白小腿,一般阿嬤替小孫女挑揀的過時大齡童裝穿在她身上,有種大布娃娃僵癱的恐怖感,是候診室常見被家庭壓力擠榨至發病的年輕女性典型,只是這類病人通常都有母親陪在身旁,緊緊挽著手臂,像個溫柔的獄卒,她卻一個人來看病,一個人離開。

  我在她身旁坐下,聽清了她的自言自語:「對不起……我不像哥哥那麼厲害……對不起……對不起……」她微弱的聲嗓像落雨抽泣,淹沒在車內嘈雜噪音中,但她不在意,她的語言不是說給旁人聽的,而是說給想像中傷害她的親人,與被傷害的自己,即便家人不在身邊,她仍然困在無形的肘彎裡,兀自痛苦著,外在的喧鬧無法觸及她,愛與善意也不行。

  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公車上的往事,剎那間明白了為何我不怕那個帶刀的瘋女人。儘管當時我還沒有病識感,我已經擁有精神病患的特徵,能感受其他精神病患心理的顫動頻率,不但不畏怯他們如影隨身的黑洞,反而激起我靈魂的共振。我隱約意識到,常人眼裡潛藏著失控危險的精神病患不是他者,是我未來的同類。精神病患之所以為精神病患,在於我們能憑直覺辨認出我群,安靜吞吸著氧氣,不驚擾各自的地獄。經過十多年治療後,我終於能從憂鬱的黑洞中暫時抽身,檢視當年的自己,領悟到這原是我未曾察覺的預兆,疾病的開端。

  這個自我覺知是否來得太遲?我不知道,在憂鬱症發病之前與之後幾年,我都無法把自身感官的波濤當成外物來認識,總是當徵狀過去,我才能回頭指認。在流逝的時間裡,無限的青春是癲狂,有限的人生是止水,我在有限中認知到無限,但就在指認的那一瞬間,青春已隨癲狂消褪,徒留斑斕霉綠在止水中。預兆無法阻止災厄降臨,意義永遠後延又後延,直至後玻璃時代。

  但也正是人生來到後玻璃時代,我的心境才平靜到足以追溯憂鬱症的意義。倘若把憂鬱症從我生命中剝離,就像剔除矽砂裡的金屬元素,我或許會有一個一覽無遺的剔透人生,每件事都在預料之中,卻失去了有色玻璃獨具的詭豔色澤。

  我回憶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自然課上,跟著同學擠向教室玻璃窗的小女孩,她睜大眼睛,驚奇地盯著玻璃的淚痕,她會長成一個憂鬱症病人,她會成為我。無論有多少預示,我終須活著遭遇這一切,最終時間才會揭露,命運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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