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發稿時間:2024/04/19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作者|傅雷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4/04/11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是翻譯名家傅雷的一部經典譯作,這本書是由1930年代,傅雷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教授美術史之課程講稿整理而成。內容介紹了西方自文藝復興至十九世紀,將近二十位美術大師及其知名作品。講述的範圍包括了繪畫、雕塑、建築,是一部西方藝術史的必讀入門作品。

傅雷的譯文流利傳神,評述熱情深刻,這本書已經不只是一部翻譯作品,更可在譯文間讀到到他對東方藝術的期待。透過《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讀者能夠看見藝術品不只是表面上的技巧與造型,作者的意志、思想與時代的刻痕更往往隱藏在其間,有待觀者去發現。

內容節錄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瑤公特》這幅畫的聲名、榮譽及其普遍性,幾乎把達文西的其他的傑作都掩蔽了。畫中的主人公原是翡冷翠人吉奧孔達(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妻子蒙娜.麗莎(Mona Lisa)。「瑤公特」則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期詩人阿里奧斯托(Ariosto, 1474-1533)所作的短篇故事中的主人翁的名字,不知由於怎樣的因緣,這名字會變成達文西名畫的俗稱。

  提及達文西的名字,一般人便會聯想到他的人物的「嫵媚」,有如波提切利一樣。然而達文西的作品所給予觀眾的印象,尤其是一種「銷魂」的魔力。法國悲劇家高乃依有一句名詩:

  一種莫名的愛嬌,把我攝向著你。

  這超自然的神祕魔力,的確可以形容達文西的「瑤公特」的神韻。這副臉龐,只要見過一次,便永遠離不開我們的記憶。而且「瑤公特」還有一般崇拜者,好似世間的美婦一樣。第一當然是李奧納多自己,他用了虔敬的愛情作畫,在四年的光陰中,他令音樂家、名曲家、喜劇家圍繞著模特兒,使她的心魂永遠沉浸在溫柔的愉悅之中,使她的美貌格外顯露出動人心魄的誘惑。一五○○年左右,李奧納多挾了這件稀世之寶到法國,即被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以一萬二千里佛(法國古金幣)買去。可見此畫在當時已博得極大的讚賞。而且,關於這幅畫的詮釋之多,可說世界上沒有一幅畫可和它相比。所謂詮釋,並不是批評或畫面的分析,而是詩人與哲學家的熱情申論。

  然而這銷魂的魔力,這神祕的愛嬌,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李奧納多的目的,原要表達他個人的心境,那麼,我們的探討,自當以追尋這迷人的力量之出處為起點了。

  這愛嬌的來源,當然是臉容的神祕,其中含有音樂的「攝魂制魄」的力量。一個旋律的片段,兩拍子,四音符,可以擾亂我們的心緒以致不得安息。它們會喚醒隱伏在我們心底的意識,一個聲音在我們的靈魂上可以連續延長至無窮盡,並可引起我們無數的思想與感覺的顫動。

  在音階中,有些音的性質是很奇特的。完美的和音(accord)給我們以寧靜安息之感,但有些音符卻恍惚不定,需要別的較為明白確定的音符來作它的後繼,以獲得一種意義。據音樂家們的說法,它們要求一個結論。不少歌伶利用這點,故意把要求結論的一個音符特別延長,使聽眾急切等待那答語。所謂「音樂的攝魂制魄的力量」,就在這恍惚不定的音符上,它呼喊著,等待別個音符的應和。這呼喊即有銷魂的魔力與神祕的煩躁。

  某個晚上,許多藝術家聚集在莫札特家裡談話。其中一位,坐在格拉佛桑(鋼琴以前的洋琴)前面任意彈弄。忽然,室中的辯論漸趨熱烈,他回過身來,在一個要求結論的音符上停住了。談話繼續著,不久,客人分頭散去。莫札特也上床睡了。可是他睡不熟,一種無名的煩躁與不安侵襲他。他突然起來,在格拉佛桑上彈了結尾的和音。他重新上床,睡熟了,他的精神已經獲得滿足。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音樂的攝魂動魄的魔力,在一個藝術家的神經上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強烈,如何持久。李奧納多的人物的臉上,就有這種潛在的力量,與飄忽的旋律有同樣的神祕性。

  這神祕正隱藏在微笑之中,尤其在「瑤公特」的微笑之中!單純地往兩旁抿去的口唇便是指出這微笑還只是將笑未笑的開端。而且是否微笑,還成疑問。口唇的皺痕,是不是她本來面目上就有的?也許她的口唇原來即有這微微地往兩旁抿去的線條?這些問題是很難解答的。可是這微笑所引起的疑問還多著呢:假定她真在微笑,那麼,微笑的意義是什麼?是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的溫婉的微笑,或是多愁善感的人的感傷的微笑?這微笑,是一種蘊藏著的快樂的標誌呢,還是處女童真的表現?這是不容易且也不必解答的。這是一個莫測高深的神祕。

  然而吸引你的,就是這神祕。因為她的美貌,你永遠忘不掉她的面容,於是你就彷彿在聽一曲神妙的音樂,對象的表情和含義,完全跟了你的情緒而轉移。你悲哀嗎?這微笑就變成感傷的,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樂嗎?她的口角似乎在牽動,笑容在擴大,她面前的世界好像與你的光明同樣歡樂。

  在音樂上,隨便舉一個例,譬如那通俗的《威尼斯狂歡節》,也同樣能和你個人的情操融洽。你痛苦的時候,它是呻吟與呼號;你喜悅的時候,它變成愉快的歡唱。

  「瑤公特」的謎樣的微笑,其實即因為它能給予我們以最飄渺、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這一點上,達文西的藝術可說和東方藝術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國的詩與畫,都具有無窮(infini)與不定(indéfini)兩元素,讓讀者的心神獲得一自由體會、自由領略的天地。

  當然,「瑤公特」這副面貌,於我們已經是熟識的了。波提切利的若干人像中,也有類似的微笑。然而李奧納多的笑容另有一番細膩的、謎樣的情調,使我們忘卻了波提切利的《春》、維納斯和聖母。

  一切畫家在這件作品中看到謹嚴的構圖,全部技巧都用在表明某種特點。他們覺得這副微笑永遠保留在他們的腦海裡,因為臉上的一切線條中,似乎都有這微笑的餘音和回響。李奧納多.達文西是發現真切的肉感與皮膚的顫動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畫家只注意臉部的輪廓,這可以由達文西與波提切利或格蘭達佑等的比較研究而斷定。達文西的輪廓是浮動的,沐浴在霧雰似的空氣中,他只有體積;波提切利的輪廓則是以果敢有力的筆致標明的,體積只是略加勾勒罷了。

  「瑤公特」的微笑完全含蓄在口縫之間,口唇抿著的皺痕一直波及面頰。臉上的高凸與低陷幾乎全以表示微笑的皺痕為中心。下眼皮差不多是直線的,因此眼睛覺得扁長了些,這眼睛的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樣,是微笑的標識。

  如果我們再回頭研究她的口及下巴,更可發現蒙娜.麗莎的微笑還延長並牽動臉龐的下部。鵝蛋形的輪廓,因了口唇的微動,在下巴部分稍稍變成不規則的線條。臉部輪廓之稍有稜角者以此。

  在這些研究上,可見作者在肖像的顏面上用的是十分輕靈的技巧,各部特徵,表現極微晦;好似蒙娜.麗莎的皮膚只是受了輕幽的微風吹拂,所以只是露著極細緻的感覺。

  至於在表情上最占重要的眼睛,那是一對沒有瞳子的全無光彩的眼睛。有些史家因此以為達文西當時並沒畫完此作,其實不然,無論哪一個平庸的藝術家,永不會在肖像的眼中,忘記加上一點魚白色的光;這平凡的點睛技巧,也許正是達文西所故意摒棄的。因此這副眼神蒙著一層悵惘的情緒,與她的似笑非笑的臉容正相協調。

  她的頭髮也是那麼單純,從臉旁直垂下來,除了稍微有些鬈曲以外,只有一層輕薄的髮網作為裝飾。她手上沒有一件珠寶的飾物,然而是一雙何等美麗的手!在人像中,手是很重要的部分,它們能夠表露性格。吉爾喬尼(Giorgione)的《牧歌》中那個奏風琴者的手是如何瘦削如何緊張,指明他在社會上的地位與職業,並表現演奏時的筋肉姿態。「瑤公特」的手,沉靜地,單純地,安放在膝上。這是作品中神祕氣息的遙遠餘波。

  這個研究可以一直繼續下去。我們可以注意在似煙似霧的青綠色風景中,用了何等的藝術手腕,以黑髮與紗網來襯出這蒼白的臉色。無數細緻的衣褶,正是烘托雙手的圓味,她的身體更貫注著何等溫柔的節奏,使她從側面旋轉頭來正視。

  我們永不能忘記,李奧納多.達文西是歷史上最善思索的一個藝術家。他的作品,其中每根線條,每點顏色,都曾經過長久的尋思。他不但在考慮他正在追求的目標,並也在探討達到目標的方法。偶然與本能,在一般藝術製作中占著重要的位置,但與達文西全不發生關係。他從沒有奇妙的偶發或興往神來的靈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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