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山》一對母女相伴養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邊陲的小山裡相聚與離別,窗戶外的雲山雲海,將世界變得似真似幻。年年歲歲,生活裡的一切都平靜無波瀾,時間彷彿靜止一般,每一件平凡而瑣碎的日常小事都被作者精心刻劃,並等著我們耐著性子發掘其中的奧妙,如書中角色在孤獨寂寥的日常中,發掘出最平靜堅毅的自己。
文章節錄
《雲山》
陡梯旁一小塊荒地被打理得眉清目秀,野草枝蔓垃圾破傘全消失了,吉永和母親站在陽台俯瞰,察覺那是個墳墓,竟有些興奮。不請自來的植物廢物清除一空,墳廓墓碑現形,土褐色瑩地外緣環繞一圈草綠,彷彿一個印模。每到清明——美化墳墓的季節就有這樣一個應景的裝置。
吉永不在家時,母親克制著盡量不找她,那次周末外出,光鈴聲就已經嚇到她了,母親大驚小怪的聲音在電話裡響起更令人驚慌,使得才分開沒多久的兩人竟聽不懂對方。其實她反覆說的就一句,「他們來掃墓了!」她們想親眼目睹那過程,像為流浪漢刮去披頭散髮滿臉鬍渣,驚覺他竟然是熟識的一個人。
「喔⋯⋯喔!」可惜她在城市某個角落,即便馬上返家也未必趕得上,何況並非必要,以後還有機會。
母親描述來掃墓的一男一女,樣子沒有很老,他們所在的高度約兩樓半,母親有點滑稽的取來她們兒時玩的望眼鏡隔岸觀望。對那女人的工作態度母親有點不滿,好像她是她差遣來做這事的。那女人穿著一雙長長的黑手套,好像〈第凡內早餐〉奧黛麗赫本穿的,但僅僅穿個樣子,站著講電話多,草都是男人在除,帶了兩三個工具,所花的時間比她預期的少。言下之意彷彿結束得過快,她沒看夠。
吉永在電話那頭吶吶,隔天聽她描述也吶吶,不知何言以對,最後迸出一句,「那證實不是外星人做的!」
理清的瑩地像刺繡的鐵圈繃上一塊新布,一塊苗圃,土面的寂靜一搓即破,青芽一點一點萌鑽出來,她們也喜觀看,從有到無一下子功夫,從無到有,一天、兩天、三天,不時將臉涼涼地往圍牆外探,好像自己綠色的「針眼」飛射到那方繡布上。這時節雨必定有的,苗芽快速增長,不到一個月即攻下墳土,不出兩個月綠茵又將墳隱藏起來了。春色已盡,她們也就不再那麼熱衷了。
吉永自墓旁的陡梯攀爬而上時仍會隨興張望,當然那種趣味不及居高臨下有戲劇性,就在臉旁,在魔術師的戲棚下,昭然若揭。點點浮萃佔滿土壤,轉瞬間欄杆邊大如荷葉的黃金葛盤旋墓前兩柱飛簷,障眼地掩飾過程變化。
第二次出門在外接獲母親電話她可鎮定多了,一則離家不遠,一則她理解母親和她一樣報喜不報憂。她方才出門不久,走著上坡路,慢緩腳步,不讓用力換氣干擾聽力。
「你記得一個叫宏達的男孩子嗎?三兄弟啊!阿公阿嬤背到山上去,有沒有,中間那個小帥哥是不是叫宏達?這個名字竟然記得這麼牢!對!現在電視在報導他,他說他沒有讀幼稚園,每天都跟阿公阿嬤到山上玩,不愛讀書,只愛爬山,現在出了一本書,教人遊山玩水關心環保⋯⋯」
「喔⋯⋯我回去查看叫什麼⋯⋯」吉永第一次在山上聽見自己的聲音,陌生而有趣,好像在水裡丟了顆糖,不斷冒泡,「是的話再買一本給你看⋯⋯」
收了電話,伴隨向上的腳步,頭耳間一聲聲迴響著「宏達!宏達!」
宏達是個活潑的小男孩,在山上的歇腳亭跑來跑去,長長的眼睛很「桃花」,圓胖的手腳像「蓮藕」,登山客很喜歡形容他,他們每天都會見面,遇有生面孔,或者沒話說時,都要說一說這個,她也聽過數回。那時宏達大約四、五歲,舊山客向新山客介紹祖孫四人,早餐後出發上山,待到該吃午飯才下山,風雨無阻,每天報到。有時也由阿嬤自己來說,戴著助聽器的阿公忙著跟人下棋。宏達的哥哥大他兩歲,弟弟小他兩歲,老夫婦各背一個,以前背老大老二,老大上學去了,背兩個小的,三兄弟都在這兒換尿布學爬學走學講話。叫喚「宏達!」如通關密語,表示對這一切不陌生,「宏達會走要自己走,不要叫阿公背!」「紅蛋!再吃紅蛋阿公阿嬤又有得背囉!」
吉永和母親禮貌性的聽聽笑笑,轉身遠眺。她們是來療傷散心的,不宜進一步攀談,失去骨肉與手足之痛非同小可,輕易分心似為罪過。倘若小男孩跑過來抱住大腿那又另當別論,母親會給他一小包蘇打餅,沙沙地摸摸他金咖啡色的頭髮。她們也遇過宏達的爸爸,爸爸在工廠上班,媽媽是護士,爸爸剛從大夜班下班,身上一層披星戴月的粗粒子,宏達害羞又雀躍地躲著他,登山的大叔大嬸直問:「宏達!那誰啊?」
那年她高三,晃眼二十年,算算「宏達」也該二十五、六歲了。現在走的這座山裡,好天氣偶有身體強壯的爺奶雙雙對對,抱在懷中的奶娃甚至有未滿周歲的,但都是都市人模樣,不像宏達他們那麼鄉土味,且持之以恆。但難保其他郊山就沒有,那孩子已長大,藉由書寫分享記憶。在山上她不想多話,也不掃母親的興,姑且信以為真。
母親抄下他的全名,「何弘達」,又描述他現在的長相,看樣子對他印象極佳,「很孝順,還跟阿公阿嬤住,他們兩個同年,都八十六,阿嬤身體差一點,現在請一個外傭。」
兩天後吉永就在報紙上翻到何弘達的報導,他有個讀者見面會正好在禮拜六,母親大力鼓吹她參加,她則反過來拖母親同去,母親說她與江太約好了,母女倆就此事彼此說服來說服去。
時間有點趕,吉永無法先享用一個人的午餐,但也不想再吃自己煮的東西,便草草買了超商的茶葉蛋和優酪乳。有一次她急著去安慰鍾珊也是這樣一餐,鍾珊笑說,那個被閨中密友偷拍性愛光碟的女主角在她的別墅和有婦之夫幽會,每次他都投其所好買這兩樣東西給她當早餐,此後這兩個食物便貼上偷情標籤。
見面會在一家畫廊裡,小型會場約可容納五、六十人,她進場時主角已在台上講話,僅剩第一排右邊第四個座位,她遲疑了一下,想剛才停車那麼幸運,遂快步上前搶那個位置。她低頭駝背橫過觀眾面前,台上的演說者突然不發一語,直到她坐落,內嘆一口氣,狐疑怎麼還靜著,仰臉望台上,他才等到他要的對白似的,笑瞅著她說:「現在才開始,別急!」
他自我介紹完,她已經可以確定他不折不扣就是時下所謂的「師奶殺手」,她坐在最前排無法檢視,但從背後揚來的笑聲,感覺聽眾大多是熟齡的女性,笑得有些歡俗,可能早在網路上培養好感情了。要不是她看過他童年的模樣,諒解他長期被眾人含飴弄孫,自然擅長彩衣娛親,她會認為他過於油腔滑調。
距離講台不到兩公尺,許久沒有這麼近這麼持續的看著一個人,男人。他的鬍子大概是大前天刮的,鬍根微微冒出,非熬夜烘焙的頹廢,光合作用後的淡淡水青;這或許是刻意設計的野性形象。他很愛笑,假設二十六、七歲,魚尾紋算是出現得早了;那細紋像蝌蚪一樣靈活,拉長了眼部線條。頭髮及肩,常曬太陽綁馬尾形成天然的古銅色和如歌的波浪;他背後的海報上有張扎馬尾半側面的照片,背景峯峯相連。「宏達」是遠山的一個小人兒,跟眼前這個高頭大馬的男人似乎毫無關聯。
山旅孤獨美好又險象環生的種種告一段落,他說起了最初帶他上山的爺奶,他稱他倆「老山貓」,爺是客家人,嬤是閩南人,兩種方言他都很溜,甚至學了不少原住民族語。吉永對於這對老夫妻的記憶強過陀螺般的小孫子,因為他們較為靜態;妻又較夫鮮明,她一頭直順的黑髮,對照吉永的母親那時猛生白髮,她的臉孔卻比母親老相得多;一雲一壤,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