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外之悲》是作者彼得‧漢德克為了弔念母親而書寫的一部半自傳性小說。他的母親作為一個經歷過納粹時期、二戰,以及戰後經濟蕭條的女人,其所面臨的困頓並不只是個人的,更是整個世代的。除了還原母親過往的一生,漢德克也試圖以小說來梳理這份情感,其實驗性的語言更讓他在2019年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
文章節錄
凱爾騰州(註1)《人民日報》週日版的「綜合消息」欄目,刊載著如下的事情──「週五深夜,A城(G區)一名五十一歲的家庭主婦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自殺。」
我母親過世至今已經快七個星期了。在葬禮上我曾有強烈的慾望想書寫她,我希望這份渴望在還沒退回麻木無語之前就展開工作。那份麻木的無語,是我得知她自殺消息時的反應。是的,展開工作──因為,想書寫我母親的這份渴望,有時會突如其來,有時卻又飄忽不定,因此必須得很努力工作,才不至於讓我太隨心所欲,比如用打字機在紙上不斷敲著同一個字母。然而這種單調的反覆動作對我並沒有幫助,它只會使我更加消極與麻木。當然我也可以離開──在路上、旅途中,即便沒頭沒腦地瞌睡與閒蕩,也不至於讓自己無法忍受。
幾個星期以來,我比平常更容易被激怒,在混亂、寒冷與靜默之中幾乎無法與人交談,每當地上出現一點小毛球或麵包屑,我就彎下腰撿起來。有時我訝異於我所握住的東西並沒有早早從我的手裡落下;想及這場自殺的時候,我會突然變得無感。儘管如此,我仍渴望著那樣的時刻,因為如此一來,麻木感消失,我的頭腦一片清明。那份驚駭讓我又好多了──終於我不再百無聊賴,身體不再抵抗,沒有費力的疏遠,沒有令人傷痛的時光流逝。
在這種時候,最糟糕的莫過於他人的參與,即便是一道目光,甚或一句話。你只能馬上望向他處,或直截了當地堵住他的嘴;因為你需要那感覺──你正經歷的事,它令人費解也無法言傳。唯有如此,我們才會感到那份驚駭是真實且意味深長的。一旦談起這件事情,人們馬上又會覺得無趣,一切突然又變成虛空。然而,我偶爾會沒來由地向人們說起我母親的自殺,若他們妄加評論些什麼,我就會生氣起來,接著,我希望他們最好能轉移注意力,用甚麼其他的東西嘲笑我也好。
就好比詹姆士‧龐德在他最新的一部電影(註2),人們問他,那位被他從樓梯欄杆上丟下去的對手是否死了,他回答:「但願是這樣!」這時我不由得輕鬆地笑了。我一點也不在意人們開死亡的玩笑,甚至這樣讓我覺得舒服。
驚恐的時刻總是非常短暫,更多是不真實的感受,在這些瞬間之後,一切又都閉鎖起來;此時若你身邊有人,就會靈機一動,開始去關心他,彷彿剛剛的沉默對他失禮似的。
自我開始書寫以來,這些狀態似乎漸漸遠離、逝去了,或許正是因為我試著盡可能準確地描寫這些狀態。透過描寫,我開始去回憶它們,如同回憶我生命裡已經結束的一個階段,費力的回想與表達使我壓力重重,乃至過去幾週那些短暫的白日夢已經變得陌生。我時不時也會有這樣的「狀態」──日復一日的想法,那些多年來或數十年來重覆無數次機械式的原初想法,它們突然遠離,意識開始疼痛,它的內裡突然變得如此空洞……
註1:凱爾騰州(Kärtner),奧地利最南的邦,首府為克拉根福(Klagenfurt)。
註2:詹姆士‧龐德(James Bond)為英國作家伊恩‧佛萊明(Ian Lancaster Fleming, 1908-1964)於一九五三年以其自身豐富的情報工作經驗所創造的角色,為英國軍情六處特工,編號 007。首度出現於小說《皇家賭場》(Casino Royale, 1953),佛萊明共創作十二部小說,以詹姆士‧龐德為男主角。後被改編為「詹姆士‧龐德」系列電影,本文所提的影片應為一九七一年的《金剛鑽》(Diamonds Are Forever, 1971),為該系列影片的第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