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難和損失都值得珍惜,而珍惜的方法就是:記住它!」
2004 年《往事並不如煙》首次出版,章詒和在書中以晚輩的眼光,側寫六位父母友人——史良、儲安平、張伯駒、康同璧、聶紺弩、羅隆基——的人生,藉此反映當時身處於中國的知識分子的命運。
而在距離《往事並不如煙》出版17年之後,章詒和再次推出最新著作——《往事並不如煙續篇》,以細膩文筆描繪七位近代知識份子的人生故事,並為讀者清晰刻劃出當時知識份子遭遇的苦難、以及屬於一整個時代的風光雲影。
文章節錄
父母離世後,往日的生活情景在腦海裡,如波濤一般洶湧而來,日復一日,無法阻止。待安靜下來,我想該拿起筆寫點什麼了。
寫什麼呢?想來想去,決定寫父輩的故事,哪怕是點滴瑣事。這樣,就有了二○○四年出版的《往事並不如煙》,書內寫了史良、羅隆基、儲安平、張伯駒、聶紺弩、康同璧等六人。沒想到這本講老故事的「往事」在受到讀者歡迎的同時,遭到官方查禁。好在東方不亮西方亮,何況還有「網」。壓制催生動力,接著,我又寫了翦伯贊、千家駒、李文宜等人。於是,有了二○○九年出版的《這樣事和誰細講》。
不是我能寫,是章伯鈞朋友多!在這本「往事」續篇裡,我又寫了沈雁冰、沈鈞儒、左舜生、葉恭綽、洪深、柳亞子等人。他們有愛有恨,有為有守,隨個人的稟性而異,但都是父親相交幾十年的老友。趙丹例外,是因偶然機會看到他在「文革」中的全部交代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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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國共兩黨發生激烈衝突。社會上層人士出於愛國熱誠,也為調節兩黨衝突,結成了國共兩黨以外的第三勢力,要走國共兩黨以外的中間道路。其實他們也在分化。比如,沈鈞儒徹底向「左」轉;左舜生則頑強地堅持中間立場,退出民盟,定居香港。而從北洋活到紅色政權的葉恭綽則保持著文人底色,死前唯一的請求是希望自己能葬在孫中山的墓旁。
一九四九年後,這些人被統稱為「民主人士」,不是封了官,就是打了下去,或者先封官再打下去。毛澤東在一九五六年的一次黨內會議上亮出底牌,說:對於資本家加上跟他們有聯繫的民主人士和知識分子需要「剝奪他們的政治資本,使他們無話可講。剝的方法,一個是出錢買,一個是給安排,給他們事做。這樣,政治資本就不在他們手裡,而在我們手裡。我們要把他們的政治資本剝奪乾淨,沒有剝乾淨的還要剝」。留在大陸的知識分子滿心以為未來的道路通向天堂,大家邁著歡快的步伐,一齊走進了地獄。希望而來,絕望而去,原來人家許諾的民主、自由和幸福原本就不存在。
多少年過去,我們在亂世中感受自我,擁有了足夠的苦難和足夠的損失。苦難和損失都值得珍惜,珍惜的方法就是記住它!父輩在激流中默然逝去,無聲無息。而後代又當如何?我不會再為理想做事,只想用後半生寫前半生,用平常的語言敘述不平常的往事。
聽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原本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到筆下才發現它們都關乎世道人心。當然,還有一些易於感覺而難於說明的,那就只好讓它隨風而去。
鵝黃嫩葉,入夏便老。我老了,所幸還能寫兩行字,讀幾頁書。
北京守愚齋
寫於二○二一年盛夏
—本文摘自《往事並不如煙續篇》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