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舞者》描述美國南北戰爭前夕的時代,黑白混血的青年海瀾逃亡與冒險的故事,他加入當時傳奇援救者「摩西」哈莉特的地下鐵路組織,並以自己能在水體瞬間穿梭的超能力,還有因超強的記憶力而具備的偽造文件能力,成為援救黑奴的重要成員。
《水舞者》不僅是一本愛情故事,科茨更參考那個時代的重要口述訪談,容納了許多當時黑奴的家庭悲劇,讓人對自由與奴役有更深刻的感受。
文章節錄
《水舞者》
而我只可能在那座石橋上看見她,跳著舞,籠罩在幽靈般的藍光裡,因為那是我小時候,當維吉尼亞的泥土還是生機盈溢的磚紅色,他們會帶她走上的路。雖然還有其他橋梁橫跨古斯河,但他們會綁著她,帶她過這道橋,因為這是通往那條公路的橋,公路蜿蜒在綠丘間,沿山谷而下,直到朝一個方向轉去──南方。
我總是避開那道橋,因為它沾滿了眾多母親、伯舅和表兄弟姊妹往納奇茲去的回憶。但如今我明白記憶的神奇力量:它能夠打開一道藍色的門,從一個世界通往另一世界,它能把我們從山上移至草地,從蔥鬱的樹林移至積雪的田野,我知道記憶能將大地如布料般摺疊,也知道我曾經將關於她的記憶推進心底,我忘記,但並未遺忘;如今已明白這一切的我,知道這個故事,這種「傳送」,必定起始於那道介於人世與幽冥間的奇異橋梁。
她在橋上跳朱巴舞,頭頂著瓦罐,橋下的河水漫升起一片大霧,嚙咬她赤裸的腳跟,她重重跺著鵝卵石,震得貝殼項鍊上下抖顫。瓦罐沒搖晃;它簡直像她的一部分,無論她如何抬膝,如何蹲屈、拗轉、伸展雙臂,瓦罐始終穩穩待在頭上,宛如王冠。目睹這不可思議的舞技,我知道在幽靈般的藍光繚繞下跳朱巴舞的女子就是我母親。
沒有別人看見她,當時坐在新千禧馬車後座的梅納德沒看見,把他耍得神魂顛倒的妓女沒看見,最奇怪的是那匹馬也沒看見,雖然我聽說馬可以嗅出從其他世界走失而誤闖我們世界的東西。不,只有我從馬車夫的座位看到她,而她就像他們描述的,像他們說她當年的模樣:她會縱身躍入我們族人圍成的圓圈──艾瑪阿姨、小皮、哈納斯和約翰舅舅一起拍著手,捶胸,拊膝,慫恿她加快節奏;她會用力踩踏泥土地,彷彿要碾碎腳跟下爬行的東西,折腰躬身,配合雙手的動作扭擺彎曲的膝蓋,瓦罐依然頂在頭上。我母親是全洛克列斯最會跳舞的人,這是他們告訴我的,而我記得此事,是因為她完全沒把這項天賦遺傳給我,更因為是舞蹈讓我父親注意到她,從而造就我的存在。不僅如此,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記得一切──似乎除了她之外,我什麼都記得。
時值秋日,賽馬南下的季節。那天下午,梅納德有匹不被看好的純種馬贏了比賽,他以為這總算能贏得他所企求的、維吉尼亞上等人的敬重。但當他仰靠在馬車後座,咧嘴大笑,繞行鎮上的大廣場時,那些仕紳卻背過身去,繼續叼著雪茄吞雲吐霧。沒人行禮致意。他就是那副德性,永遠都不會改變──傻瓜梅納德,蠢材梅納德,笨蛋梅納德,那顆沒繼承到父母一絲優點的爛蘋果。他氣炸了,命令我駕車到我們史塔佛鎮邊界的老屋,在那兒買下一名窯姐的一夜春宵,還挺聰明地想到要把她帶回洛克列斯大宅,然後,彷彿在劫難逃,一陣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他堅持繞道後街出城,沿默絲路前行,直到接上那條舊公路,再循著它駛回古斯河岸。
我駕著馬車,冷雨綿綿,水珠從帽簷滴下,濺到長褲上。我可以聽見梅納德在後座使出渾身解數,對窯姐兒吹噓自己的床上本領。我使勁催馬,一心只想回家,不用再聽梅納德的聲音,雖然我這輩子永遠不可能擺脫他。梅納德,手中握著控制我的鎖鍊。明明是我哥哥,卻被立為我主人的梅納德。我想盡辦法不要聽,尋找能引開注意力的事──回想怎麼剝玉米,或是幼時玩紙牌遊戲的花招。我現在記得的是,那些回憶都沒能令我分心,反倒是陡然一陣寂靜,不僅讓梅納德消音,也抹去周遭世界的所有細微聲響。那當下,窺進腦中的儲藏格,我所發現的是各種對於逝者的記憶──在守望夜保持堅強的男子,最後一次巡視蘋果園的婦人,把自己的菜園留給別人的老處女,詛咒洛克列斯大宅的怪老頭。一批批逝去的人,被押著跨越那道凶橋,一批又一批,都體現在我跳舞的母親身上。
我猛拉韁繩,但為時已晚。我們直衝過去,接下來發生的事永遠顛覆了我心目中的宇宙秩序。但我人在那裡,親眼見它發生,此後又遍歷世事,明白我們所知有限,無法理解的不知凡幾。
輪下的道路消失,橋整個不見了,我一度覺得自己漂浮在藍光上,也可能是藍光裡。那兒很暖和,而我之所以還記得那短暫的溫暖,是因為我隨即又置身水中,水底下,就跟剛剛從馬車漂出去一樣突然,就連我現在講給你聽,都覺得自己又回到冰冷刺骨的古斯河裡,河水灌進身體,伴隨著那種只有溺水者才會感到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