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夫卡自小在強大父親的威權下成長,父親未曾施以肢體暴力,然而對卡夫卡造成的心理壓力與創傷,卻足以讓他心中注定住著一個受傷而極度缺乏自信心的孩子。這是卡夫卡的父愛創傷,是他一切創作的起源,也是每個既崇仰、尊敬父親,又同時恐懼、抗拒著父親的孩子必然共鳴的經歷。喜愛卡夫卡的讀者固然不可錯過,為人子女/父母者,更值得一讀。
文章節錄
《給父親的一封信》
……早年的事只有一件我記憶猶新,你可能也還記得。某個夜晚我嗚嗚咽咽地要水喝,當然不是因為口渴,而是可能想故意惹你生氣,或者是自娛自樂。你幾次嚴厲警告而沒能奏效以後,就一把將我拖出被窩,拎到屋外過道上,獨留穿著睡衣的我在那扇關上的門前站了好一陣子。我並不願說這樣做不對,也許當時你實在沒其他辦法以換取睡眠,但我想藉此闡明你的教育方式,以及它對我的影響。從那以後我就變乖了,但卻在內心留下創傷。那對我來說只是理所當然而無聊的「要水喝」,和那異常可怕的被「拎出去」之間,依我本性而言,怎樣也想不通二者的關聯。許多年後我仍然被那想像所折磨,那個巨人,我的父親,那終極權威,會幾乎不需要理由地在三更半夜把我拖出被窩並拎到屋外過道去,對他而言我什麼都不是。
這在當時只是個小小的開始,但這種經常主宰著我的一無是處的感受(以另個角度來看,誠然也是高貴及碩果累累的感受)多數來自你的影響。我原本需要一些鼓勵,一些友善,一些開放的前路,你反而將之堵住,當然你是出於好意,好讓我走上另一條路,可是那並不適合我。舉例來說,當我正確地敬禮以及走好正步時,你會鼓勵我,但我不是從軍的料;或者當我狼吞虎嚥甚至邊吃邊喝啤酒,跟著自己也不懂得的歌曲哼唱,跟著你的口頭禪鸚鵡學舌,你就會鼓勵我,但這一切完全不屬於我的未來。關鍵的是,今天你會真正給予我某些鼓勵,也只在當你自己被波及,在事關你的自我感覺被我破壞(比如我的結婚意向),或因我遭到破壞(比如培帕辱罵我)的時候。你隨即鼓勵我,提醒我自身的價值,點出我在擇偶上的權利,而培帕則遭到徹底譴責。且不說我現今的年紀已幾乎不為鼓勵所動,那些並不首先著眼於我的鼓勵,對我又何用之有?
那時候啊那時候,我方方面面都需要鼓勵。僅憑你的魁偉就已把我壓制下去。例如我記得,我們過去經常同在一間更衣室裡脫衣服。我瘦削、孱弱、窄肩,你強壯、高大、寬肩。光是在更衣室裡我就已感到自己可憐,而且不只在你面前,在全世界面前都如此,因為你是我衡量所有事物的尺度。而當我們隨後步出更衣室,來到人前,我抓著你的手,一副小小的骨架子,惶惶不安,赤腳踩在木板上,怕水,沒辦法學會你的游泳動作,你出於好意一再為我示範,事實上卻只讓我深感羞愧,萬分絕望,在這樣的時刻,我各種糟糕的經歷全都了不起地聚在一塊。對我來說最棒的是,有時候你先自脫好衣服出去了,我獨自留在更衣室裡,盡量拖延當眾出醜的時間,直到你終於過來找我並把我趕出更衣室。為此我對你很是感激,因為你看起來未曾察覺我的煎熬,我還為自己父親的體魄感到自豪呢!順便說一下,我們之間類似的差異至今仍存在。
這種差異相應符合了你在精神上占有的絕對優勢,你憑著自己的力量成就一番事業,因此你對自己的看法懷有無比自信。對小時候的我來說,那自信遠沒有我長大成人後來得刺眼。你在你的扶手椅上統治著這個世界。你的觀點是正確的,其他人都是瘋癲、偏激、怪誕、不正常的。你的自信心是如此強大,以至於你不必前後一致,總是有理。有時候也會這樣,你對某件事毫無意見,因此任何與其相關的意見也毫無例外地必定錯誤。例如,你可以臭罵捷克人,接著臭罵德國人,接著臭罵猶太人,不僅是挑事情罵,而是各方面都罵,到頭來,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可讓你罵了。在我眼中,你的莫測高深是所有暴君都具備的特質,他們的權力建立在他們自己,而不是建基於思想之上。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