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馬鞍

發稿時間:2023/12/15
金色的馬鞍(增訂新版)
金色的馬鞍(增訂新版)
作者|席慕蓉
出版社|九歌出版
出版日期|2023/11/30

「金色的馬鞍」,在蒙古文化裡,是一種幸福與理想的象徵。

席慕蓉細寫蒙古的史實與傳說、風俗與文化、飲食與歌謠,蒙古人的際遇與離散,自身在漢文世界裡成長與一生漂泊的父母間的情感……。

由語言文字的美與差異出發,描摹大自然的景色,探觸文學與藝術的精華,更深及高原上居民對人生歲月的感嘆與觸動。因而從個人的鄉愁轉為關注整個游牧文化的興趣。在美麗與豐饒的大地上,感受真純的歡喜與憂傷。

內容節錄

《金色的馬鞍(增訂新版)》

〈盛 宴〉

  開始的時候,是朋友告訴我的,在師大附中停車場附近的巷子裡,有家專賣藝術文物圖書的小書店,找到了之後,果然很不錯,有空時就常常會進去張望一下,遇到喜歡的書,就坐下來慢慢翻看。店裡很安靜,店主和工作人員又都非常溫和秀氣,店門口還總有兩三碗半滿的貓餅乾放在那裡,供兩三隻看起來也挺有風度的野貓進食。

  不過,幾年下來,我才發現,無論在那裡翻看了多少本精采的畫冊,最後真正捨不得放下而一定要買回家來的,卻有絕大多數都是與蒙古高原有關的考古文集,有的甚至只是白紙黑字厚厚一大冊的發掘報告而已。

  我於考古,當然是外行,有些文字也只是一掠而過,並沒有深讀。但是,由於那些發掘地點都是在蒙古高原之上,有的是我這幾年走過的地方,有幾處甚至就在我母親或者父親的故鄉,都是親得不能再親的蒙古地名,我就忍不住要把這些書買下來據為己有帶回家中,好像書一旦放在我的書架上,那在先祖故土之上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史實和傳說,也都會與我靠得更近一些似的。

  了解我的朋友,都能容忍我在這近十年來的行為。C說這是內在的召喚,H認為這未嘗不可以解釋成一種激情,L則說這是對生命來處的追尋;然而我自己身處其中,卻只覺得彷彿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雖說是先祖故土,然而所有的細節對我來說都是初遇。我是一株已經深植在南國的樹木,所有的枝葉已經習慣了這島嶼上溫暖濕潤的空氣,然而,這些書冊中所記錄的一切恍如冰寒的細雪,令我驚顫,令我屏息凝神,舊日的種種在我攤開書頁之時以默劇般演出的方式重新呈現,是一場又一場的饗宴啊!

  首先是那混沌初開的序幕,當地球還在進行造陸活動之時,那該是一幅充滿了熔岩與濃煙,沸騰而又動盪不安的畫面罷。

  然而,即使是如此混亂,還是有些當日的訊息遺留了下來,在如今的內蒙古自治區的鄂爾多斯高原上,我們找到了地球上最古老的岩層──高齡三十六億年。

  然後在六億年之前,海水從南方漫浸而來,淹沒了大地,成為汪洋,生命因而在古海中發源。這時間據說有一億多年,在這之後,陸地上升,再度露出海面,只留下許多滅絕的生物的名字。

  我喜歡那些有趣的名字,譬如「準噶爾小實盾蟲」、「伊克昭莊氏蟲」(其實牠們都是長得很難看的「三葉蟲」),還有「筆石」、「角石」,還有名實相副真的如花朵一般的「海百合」。

  珊瑚出現在更晚的年代,那時地殼顫動頻繁,時升時降,時海時陸。據說在那個年代裡,海水清澈而又溫暖,從粉白到艷紅的珊瑚就在海底伸展堆疊繁殖,無限量卻也是空前絕後地盛開,成為蒙古高原遠古史上海洋生物中最後一抹的絢麗光彩。

  是不是因此而讓我們特別偏愛珊瑚呢?蒙古女子的首飾,珊瑚是主角,其次是琥珀和珍珠,這三樣剛好都不是如其他的配飾像瑪瑙或者綠松石一般的礦石。珍珠原是蚌的心事,琥珀是松脂的淚滴,而珊瑚則是古海中最美好的記憶,都是由時光慢慢凝聚而成的寶物。

  或許正因為如此,蒙古民族對美麗的讚嘆字彙之中常常包含了極深的疼惜,凡是可愛之處,必有可憐之因,在無邊大地之上,只有時光成就一切,包括我們的繁華和空蕪。

〈當赤鹿奔過綠野〉

  一九九四年我初進大興安嶺之時,在鄂倫春人居住的地方,當地有位朋友說起,在山中人跡罕至的深處,有一整座在地底下生長的叢林。當時周遭吸引我注意的事物太多,他又是匆匆幾句帶過,因此我也沒特別留神,反而是在回來的這幾年裡,常常想起這件事來。

  去年秋天再進山中,幾次聯絡都沒能再找到他。這次去的地點大多是在鄂溫克人居住的範圍裡,向人詢問,大家都不知我所指為何,並且認為這應該沒有什麼可能。一座在地底生長的森林,要如何進行光合作用呢?看樣子,只好成為一個待解的謎題了。

  然而我確實記得他是這麼說的:

  「好大的一片森林,都長在地底下啊!」

  有這種可能嗎?

  據說,在蒙古高原遠古時期的地表上,離今天大概有三億五千萬到兩億七千萬年之間,曾經長滿了高大粗壯的蕨類植物。據說,像是「鱗木」和「蘆木」都長得根深葉茂,可以達到三、四十公尺的高度。之後,這些大片的森林,又隨著地殼的緩緩下降以及流水的沖刷,逐漸沉埋進沼澤和泥沙中去,而在它們之上,新的森林再繼續生長;這種不斷沉積、埋藏又重新萌發的過程,似乎是永無止境的循環,再經過兩億五千萬年的碳化和演變,終於成為今日累積在地下巨大而又豐厚的煤田。

  那麼,有沒有可能?在悠長的時光裡,天地大化,曾經有過短暫如一瞬間的恍惚,有過渺小如一絲縫隙般的疏漏,因而忘記了幾株無邪無知卻又堅持要繼續生長下去的苗木?

  我多麼願意相信,那些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還沒有被我們發現的許多「可能」啊!

  就譬如那些被我們一一喚醒的沉睡的巨獸,若非親眼見到那已經陳列在博物館裡的巨大骨架,否則誰能知道恐龍和其後的巨犀,是以怎樣龐然的身軀走過這個世界的?

  在牠們都隱退了之後,大概是在一千兩百萬年之前,蒙古高原氣候大多是潮濕炎熱,據學者的描繪,應該是一幅熱帶草原的景象,湖泊中有各類的犀牛在水面浮沉,湖邊有象群,草原上有長頸鹿和三趾馬在奔跑,遠處,一些犄角長得奇形怪狀的古鹿群,正從密林中走下山來吃青草,牠們的腳步聲挺嚇人的!

  還好,在那個時候,「人」還沒有出現。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舊名歸綏)市郊大窯村南山,發現了一座舊石器製造場的遺址,在以後幾年持續發掘研究的結果,把這處遺址的時間推溯到距離今天的五十萬年之前。

  伴隨著手工打製的石片、石刀和石核等物件的出土,在同一時期的地層裡,還有許多動物的化石,提供了非常豐富的訊息。

  在我母親的故鄉熱河昭烏達盟(今稱赤峰市)翁牛特旗北部的上窯村,也有相同的發現。好像馬、牛、羊、鹿,都已經成群生活在人類的周圍了,然而又還不完全是我們今天所習見的模樣。隔著一段模糊的距離,牠們的身影似乎特別引人揣想,還有那些名字──譬如「披毛犀」、「猛 象」、「普氏野馬」、「東北牛」、「恰克圖扭角羊」、「野駱駝」和「赤鹿」等等,都好像是只有在神話裡才會出現的名字啊!

  當赤鹿奔過綠野,我母親的故鄉,曾經是神話和傳說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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