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歷深厚且獨一無二的中國觀察家為我們獻上這本勢不可擋的歷史小說,深具歷史意義性與心理洞悉力。扣人心弦的敘事既細膩且灼人,透過充滿魅力的角色與不可磨滅的場景描繪出在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
小說內容訴說一對父子自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崛起到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期間所遭受的一連串無情的打擊。
內容節錄
《故鄉:一個流放者的故事》
1.沒有破壞就沒有建設!不破不立
天色已經變暗許久,可是李同書仍然沒有回家。毛主席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一九六六年夏天凝聚出驚人的氣勢,因此李同書很少在天黑前回家。他十四歲的兒子李文德經常獨自坐在他們室如懸磬的家中,他們家位於名為柳園的庭園建築,這裡曾有雅緻的花園和門廳。李家就在柳園的一個房間,房裡除了兩張床、一張木製的小圓桌、一個衣櫃,還有一座附有玻璃門以防北京乾燥塵土弄髒書籍和樂譜的木製大書櫃外,最醒目的,是一台直立式的史坦威鋼琴 。
李文德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孩,附近鄰居都叫他小李。他的體格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大挺拔,但眼神中經常帶有一絲躊躇。他坐在父親的鋼琴椅上等待,秋風從傾斜的屋瓦下呼嘯而過,吹動懸掛在椽木下的那盞燈泡,因而在幽靜的屋內形成一種起伏不定且看似不祥的暗影。終於,屋外傳來了腳步聲,小李趕緊跑到門邊,看見父親在寒冷的秋夜裡低著頭、縮著肩,正從大門走進來,這才鬆一口氣。然而在李同書走進屋裡之後,他臉上陰沉的表情又讓小李的心為之一沉。
「您去哪裡了?」他焦急地問父親。
「我得去音樂學院拿些東西。」李同書回答,然後沉默地張羅已經冷掉的饅頭和醬菜當晚餐。
他們坐下來吃飯時,李同書伸手握住兒子的手,輕聲地禱告:「全能的上帝,感謝祢賜予我們食物、祝福我們並保守我們,將祢的榮光照耀我們、給我們恩典。」
由於共產黨禁止任何形式的宗教言論,因此這種低聲祈禱的時刻通常會讓小李不安,然而今晚父親的手卻令他感到心安。
「您是不是……」小李開口。
「今天下午,紅衛兵把馬思聰拖到音樂學院進行批鬥。」父親打斷了他的話。「他們抨擊他,將他扣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基督徒』的帽子,並辱罵他是『牛鬼蛇神』,然後遊街示眾。」
「您怎麼知道?」小李驚呼。
「我親眼看見了。」
「有人站出來幫馬教授嗎?」
「沒有。」李同書低下頭,不敢與兒子的目光相接。「有人告訴我,我也在紅衛兵的名單上。」他說。小李聞言後嚇得整個人愣住。
紅衛兵包圍北京街道時,小李和他的好友小王都因為這種戲劇性的發展而深感興奮,但此刻他凝視著父親陰鬱的臉龐,心中只有內疚和後悔。
「他們以什麼罪名將您列在名單上?」小李問。其他人可能是祕密的「資本主義者」或「反革命分子」,但他父親絕對不是這兩種人。
「因為我在美國受過教育,而且你母親是美國人,還有我對西方音樂的熱愛。」
「他們會要求您認罪嗎?」
「我沒有犯罪,要如何認罪?」李同書立刻反駁小李。但他隨即又以比較溫和的口吻說:「假如我出了什麼事,你必須保證你會永遠……」
「父親,您會出什麼事?」
「孩子,這是一個什麼都無法確定的時代。」
「可是……」
「假如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你必須答應我會聽孫奶奶的話。」李同書繼續說道。「永遠不使我們家蒙羞。」他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分岔。
孫奶奶是住在李家對面的老寡婦,她的丈夫曾是燕京大學的文學教授,柳園這座庭園建築以前全屬於那位教授,包括門廳、花園、走廊和池塘。他的家族和僕人在柳園住了好幾代,但一九四九年,柳園被毛澤東的新革命政府收為國有,並分租給許多新房客。孫奶奶和她丈夫及他們的小女兒,被迫將他們收藏的明朝傢俱、藝術品、書籍和字畫,全部收到一個房間裡。李同書和他的美裔妻子薇薇安‧奈特從舊金山回到中國後,被共產黨安排住到孫奶奶家對面的房間。不久,孫教授因心臟衰竭去世,孫奶奶認為她丈夫是因為珍愛的家園被共產黨搶走才心碎而死,但是她對於搬進他們老家的租客沒有一絲怨念。事實上,她女兒被派到天津工作之後,她就一直很照顧小李。
李同書吃完晚餐後沉默地清洗碗盤,但突然間他停下動作,宛如森林裡的野獸在聽見樹枝折斷的喀嚓聲時全身僵硬。他一手拿碗一手拿廚房的切肉刀,慢慢走去把門打開並聆聽,聽見低沉且激切的嘈雜聲和用力敲擊的鼓聲,從環繞於柳園四周的灰色磚牆另一側傳來。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始猛烈拍打柳園的大門。
「怎麼回事?」驚慌失措的小李問。
「快去穿上外套。」父親命令。
「到底怎麼回事?」他又問,但父親沒有回答,反而像表演一套他早已熟記的劇本,走到鋼琴前坐下,掀起琴蓋,將纖細的手指放在琴鍵上,開始彈奏巴哈的聖歌〈耶穌,世人仰望的喜悅〉。琴音宛如甜美的香味充滿整個房間,小李記得小時候在睡覺前,他父親總會彈奏這一類的聖樂。每當李同書演奏這首曲子時,都先從如讚美詩般的簡單旋律開始,然後慢慢堆疊,一步一步將整首曲子構建出來。在他的想像中,巴哈就是這樣創作出這首聖歌。他一邊彈奏,一邊輕聲吟唱:
擁有救主何等喜樂,
我與祂永不分離。
每當我傷心或憂悶,
祂滌清我的心靈。
縱使煩惱讓我痛苦、麻煩令我悲傷,
耶穌永不離開我。
小李總是期待地等候這首聖歌進入最高音部,然後才隨著如搖籃曲般純淨的旋律翩然入夢。李同書平常演奏這首曲子時都很溫柔,但他現在閉著眼睛並仰起頭,彷彿因為聽見某種來自遠方的呼喚而變得緊繃。隨著出現在巷子裡的喧囂越來越大聲,李同書也以越來越激烈的決志彈奏出讚美詩的旋律。然後,就在他彈到眾所周知的重要段落時,柳園的大門伴隨著一聲碎裂的巨響飛開。那些不和諧的噪音─充滿敵意且嘶啞吶喊、不停敲擊的鑼鼓聲─頓時變得更為嘹亮。小李曾看過其他「反革命分子」如何遭受攻擊並在公共場所遊街,他知道父親被審判的時刻已經來臨。
「打倒美國間諜李同書!」一個怒吼的聲音從暗處傳來。「打倒資產階級的音樂和外國的間諜!」另一個聲音也跟著呼應。李同書依然倔強地彈奏著聖歌。
「父親!」小李跑到鋼琴邊大喊。「您快停止!」可是李同書繼續彈奏著,彷彿音樂能夠馴服外面那些刺耳的聲音。「那些人已經走進庭院了!您快停下來!」
直到小李拉扯父親的衣袖,他的父親才睜開雙眼。不過李同書並沒有因此停止,反而繼續彈奏著鋼琴。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卡其色大衣的紅衛兵出現在走廊上,他發現一個成年男子正在彈鋼琴且旁邊還站著一個男孩時,似乎有點驚訝,因此遲疑地回頭看了他那些突然安靜下來的同志們一眼。鋼琴聲從敞開的大門飄入黑暗中,那群侵入者彷彿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種意想不到的人民公敵,一時之間都靜止不動,宛如電影放映機定格在一幀畫面上。
「毛主席萬歲!」最後終於有個聲音高喊。「打倒美帝國主義的走狗!」另一個人跟著大喊。那個身材高大的紅衛兵開始揮手叫大家走到走廊上。「打倒所有的反革命分子!」一個青少年伴隨著擊鼓的節奏吶喊。
小李很清楚,一旦被指控為「反革命分子」,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勢力都將無法使其洗白。這種咒語就像惡魔,能把一個人從「人民」放逐為「階級敵人」,一種沒有緩刑的政治詛咒。可是,如果他父親不是反革命分子,為什麼不馬上停止彈琴並為自己辯護呢?他父親為什麼如此頑固呢?毛主席不是已經將紅衛兵當成他自己的私人特使,以便從破壞革命的「壞分子」手中拯救中國嗎?小李也曾被神氣十足的紅衛兵吸引,渴望參與他們那些大膽的行動。但因為他的「家庭背景」欠佳,所以只能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過程中當個局外人。
「父親,請您快停止!」小李再次懇求。這時有一個體格魁梧的紅衛兵闖進他們家,小李認出對方是在音樂學院主修木管樂器的學生。「快點告訴他們您支持毛主席,他們一定是對您有什麼誤會!」
另一個紅衛兵將他們家那張搖搖晃晃的木桌翻倒,並且折斷一隻桌腳,然後衝到鋼琴旁邊。
「不!」小李大叫,試著阻擋那人靠近。「我父親只是一名音樂家!」
「你父親認為『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月亮圓』!」那個紅衛兵怒吼道,並把小李推到一旁。「如果你知道該怎麼做才對自己有好處,現在就立刻與他那腐敗的血統斷絕關係!」那個人在謾罵時青筋浮凸,全身有如緊繃的琴弦。他將李同書坐著的那張鋼琴椅一把抽開,扔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可是李同書依然繼續彈奏著鋼琴,以半蹲之姿在鋼琴前用力彈奏著和弦,以致曲子聽起來不像讚美詩,而像是軍隊進行曲。
「如果你繼續用那種頹廢的音樂侮辱廣大的民眾,你將會聽到他們正義的怒吼!」那個紅衛兵大聲地說,口水像熱鍋裡的油從他嘴裡噴出來。
李同書仍然不肯停止,那個紅衛兵便拿起桌腳用力打他的肩膀,將他打倒在地,音樂也因此戛然而止。小李想過去攙扶父親,可是才踏出一步就被另一個紅衛兵伸手抓住,然後推到牆邊。
「你父親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那人尖聲喊道。「所以他死定了!」
小李的父親被拖到屋外,幾個紅衛兵開始用力推倒他們家那座沉重的硬木衣櫃。他們使勁地來回搖晃衣櫃,最後才成功地將它推倒,他們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又推倒了書櫃,書架上的樂譜和書籍散落一地。一本「唐詩選集」就像某種背脊脆弱的生物,書背啪的一聲斷裂了,攤落在小李的腳邊。一隻色澤閃亮的黑蜘蛛受到驚擾,急忙從「唐詩選集」的書頁中竄出。小李原本打算蹲下來將牠拂到一旁,牠卻像被微風吹動,朝著小李的床邊飛去,但還沒抵達安全地帶,就被一名紅衛兵發現。那個人一腳將蜘蛛踩扁,最後只剩一灘黃色的黏液和兩排細細的蜘蛛腳,宛如睫毛從那灘黏液的兩側往外伸。
「階級敵人不配受到寬容仁慈的對待!」他對著小李冷笑道。當那群年輕的紅衛兵開始把樂譜和書籍丟到花園的柳樹下時,他們的呼吸在夜晚的寒氣中化為白色的蒸汽。一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年輕人拿起一本名為《宏偉的歐洲教堂》的插畫書,好奇地翻閱大教堂的彩色插圖,然後又用力將書闔上,把書拿到屋外,扔到樹下那一堆數量持續增加的書籍中。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他以蔑視的口吻表示。
小李熟知那本書裡的每一幅插圖,也知道每一本書在書架上的位置。其實李同書的同事們都早已清掉自己家中可能被視為具西方資產階級傾向的物證,可是李同書拒絕藏匿或銷毀他的書籍及樂譜。他早就心意已決,認為試圖隱藏那些東西就像試圖隱藏自己一樣,是愚蠢的行為。
當高大的紅衛兵輕蔑地將一本巴哈聖歌琴譜踢向小李時,小李看見了他父親在琴譜封面上所寫的題詞:「『在巴哈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所有的音樂種子,就宛如在上帝之中可以找到這個世界。』古斯塔夫‧馬勒。」小李想偷偷將這本琴譜塞進外套,因此彎下身子。
「你要做什麼?」一個配戴毛澤東徽章的女孩質問小李。
「沒有,我只是……」
「交出來!」她朝著小李伸出一隻手,小李只好慚愧地從外套裡抽出那本琴譜。「永遠不許向無產階級專政隱瞞這種西方的污染品!」她一邊嘲弄地表示,一邊試著將沒收的琴譜撕成兩半,可是琴譜太厚了,她只能一次撕掉幾頁,然後再個別撕毀。
「你看看你剛才想把什麼東西藏在外套裡!」她嘲笑並指著地上那堆碎紙。
「你叫什麼名字?」身材高大的紅衛兵走過小李身旁時輕蔑地問。
「我叫李……」他開口說了一半就停下來。
「你咬到舌頭了嗎?」那個紅衛兵恥笑他。小李總覺得自己的名字很丟臉,因為鄰居的孩子們常嘲笑小李有個「封建」的名字─李文德,既有文化又有德行。近來席捲全中國的「破四舊」運動─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讓他頻頻懇求父親將他的名字改成「李為民」─為人民服務,可是他父親拒絕。
「說出你的全名!」那個紅衛兵命令道。
「我叫……李文德。」他終於說出口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噢─我們這裡有一個喜歡資產階級文化和德行的傢伙。」那個折磨小李的人,權威地雙手插腰並轉身對房間裡其他的紅衛兵說。
「我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小李表示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