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膚小事

發稿時間:2013/07/20
體膚小事
體膚小事
作者|黃信恩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3/07/01

  作者透過三十二篇散文,書寫人體的種種器官,從頭髮、臉、五官到腳,從皮膚、骨頭到闌尾,融合醫學知識與文學感性,點出在這些輕之物、平凡之物裡,隱藏的「重」的課題。不論是生死,或是愛憎,都在體膚之間流動著,在生命裡留下深刻的印記,成為人生精采的一頁。

文章節錄

《體膚小事》

黑神經—誌髮

一、

  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是髮。

  當我意識到這狀態時,人在太魯閣九曲洞。那是二○一○年夏至,我與朋友合資,在花蓮車站租了一輛車,開往太魯閣。

  車在九曲洞停了下來。不久前,這裡剛發生落石砸人事件,封鎖線、警示牌交錯割據,將九曲洞一分為二,禁區與風景區,告訴遊客:危險正環伺著美麗。

  為了觀賞峭壁峽谷,太管處強制遊客戴上安全帽。那是一箱白色、工地式安全帽,供遊客輪流使用。我向來不喜歡和人共用安全帽,彷彿有許多髮的故事在帽裡伏貼、著床、滋長。因此,對於一頂身世不明的安全帽,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檢視內裡,是否殘留髮根?留存異味?沾染油汗?

  我將安全帽拿起來聞,一位原住民工作人員對我說:「酒精消毒過了。」他要我放心。但我嗅到一種酒精與汗臭混揉的氣味,於是掏出衛生紙,綿密地鋪滿帽裡。

  我的髮是怕生的。我總是避免己身之髮與他人之髮有直接或間接的接觸。髮上有極私人的氣味、油污、皮屑、膠臘,甚至潛藏蝨蚤、癬菌、蟲卵;捲的、直的、弧狀的、螺旋的;黑的、棕紅的、金黃的,每一絲都是一個體質,一段DNA密碼。

  我總覺得,髮的接觸比手更令人不安。有時寧願握千百人握過的電扶梯扶手,也不願戴一頂陌生的安全帽。髮生於頭上,晾在陽光之下,外型公開,本質卻極度內向。

  朋友常說,我的神經長在頭上。不只安全帽,我不睡別人睡過的枕頭,不用別人梳過的梳子,旅社check in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枕頭上有無髮的遺留,彷彿髮會滲進睡眠,成為夢裡的雜質。

  於是,我每天洗頭,喜歡乾爽、些微蓬鬆的髮質;我恐懼油頭,流汗濕了、安全帽壓垮了,沒關係,再洗一次。

  因為,我的神經長在頭上。剪了會痛。

我那藏著眼的宿舍歲月—誌眼

  我想我是被監視了。

  ○八年秋,我剛退伍。半個月後,捆了一箱醫學用書,搬來中部,開始住院醫師生活。因為延後報到,我喪失宿舍選擇權,任憑舍監分配。

  「1072室,兩人房。只剩這間了。」舍監推推老花眼鏡說。我的私生活就這樣讓渡給她,賭向時空和人群的或然率。

  書桌靠窗還是靠廁所?室友好相處嗎?衛生習慣如何?此刻我的腦中只思考這些問題,完全沒有容積劃分給明日即將面對的全新作業系統與環境。

  電梯上了十樓,來到1072室。開門,適逢室友外出,我瞥見吊掛的醫師袍繡字,驚覺正是大學同學M。

  怎麼會是他?一位和我生活圈毫無交集的同學。其實不只我,M和全班都無交集。他不常上課,是那種只在重大考試、點名才現身的人。

  我曾聽朋友說,與M輪值班是場不愉快的經驗。七點卅分交班,他五十分才來。甚至,帶女友進值班室,反鎖。他有自己不容勸化、觸犯的邏輯,過自己的章法。我已預見彼此私生活的磨合是費力的,我將很難適應他的秩序。

  「對不起,我必須換房。因為一些蠻個人的因素。」我和舍監談換房。

  「不好意思,你晚報到,沒多餘的房間了。」

  我很難以此單薄的理由換房,於是虛構了一些我與M間的恩怨,和舍監解釋,終被理解。

  「這樣好了,896室不久有人要搬出,這段時間你先暫住788室。等896空出來,你再搬進去。」舍監說。

  於是我搬進788室,兩張上下舖的床。我睡上舖,下舖偶有位年輕放射科醫師來睡;另一張床,上舖堆滿雜物,下舖則睡一位老藥師。

  放射科醫師話少,大概只會講「空調很冷。」、「最近值班嗎?」這類的話;藥師話多,舌尖與喉頭總機能亢進,中西藥兼擅,可以從《神農本草經》講到《本草綱目》,然後突然跳到糖尿病新藥Januvia,僅管你當面打了無數哈欠。

  我因正在適應一個新身份,把很多本性裡的真實抑制住,很表面地和這兩人往來。就這樣,三種不同體質、時刻表、哲學,相互重疊又錯開了一星期。

鼻腔時歲—誌鼻

一、

  對好些人來說,鼻腔裡藏有一只鐘錶或一本曆簿,算著分秒流光。

  我的鼻腔置放的是鬧鐘。約莫中學開始,很準時地,我固定醒在鼻塞的清晨,全年無休,冬季稍嚴重,整個鼻腔漫涵水份,即使住在一座以陽光居多的城市。

  「過敏性鼻炎。」診所老醫師這麼對我說。那時我高一,但心中有個疑惑:我對什麼過敏?

  「冷空氣。」老醫師低頭寫著病歷說。

  「可是夏天這麼熱,為什麼照樣鼻塞?」我問。老醫師未答,就叫了下一號。他冷淡不耐的答覆,讓我有種被搪塞的感覺。

  就這樣,我和潮溼的鼻腔共存多年。漸漸地,我觀察到不只清晨,只要溫度變化,我的鼻腔就悶塞難耐。後來唸醫,認識一種鼻病「非過敏性鼻炎」(nonallergic rhinitis)(嚴格來說應稱鼻病而非鼻炎),亦稱「血管運動性鼻炎」(vasomotor rhinitis)。這種鼻病並非過敏誘發,而是接觸刺激物(如香水、化學煙霧)、氣溫濕度改變、大啖燙辣食物、荷爾蒙變化(如懷孕、月經、甲狀腺功能低下),甚至情緒壓力所引發。機制未明,有人推測與神經失調有關。然而無論如何,最終都使鼻腔血管擴張,黏膜充血而腫脹。

  我的症狀有部分能被非過敏性鼻炎解釋,或者同時並存著過敏與非過敏性鼻炎。後來進入臨床工作,我經常遇見各式鼻腔故事—有人吃了春川辣炒雞排,鼻腔大水不可收拾;有人夜晚灌了啤酒,鋒面過境鼻腔,烏雲密布;有人聞見菸味,鼻頭飄起細雨來;也有人從基隆遷居府城,鼻腔變乾爽,從此濃濃鼻音退去了。

  鼻腔呀,一個易感傷的器官!些微環境浮動,裡頭就是一場翻雲覆雨。

  「我對什麼過敏?」

  有天,當年我問老醫師的,竟換自己被問了。

  他是一位廿多歲的男孩,以前是三月中旬,現在提早了,每到二月下旬,鼻腔就進入雨季,鼻涕、鼻塞、噴嚏,水汪汪濕漉漉。然而時序入秋,鼻腔又巧妙地轉進旱季,準備冬眠。

  他很習慣過敏性鼻炎這診斷,畢竟從小聽到大。今天就診有備而來,點名要檢查過敏原。

  我查了塵(ㄇㄢ上聲)、花生、蟑螂、花粉等一系列過敏原,才發現他對桑科過敏。循著線索,他仔細回想,赫然想起工作室不遠處植有桑科植物。

  「沒關係的,一年就這段時間較難受,吃點藥或噴藥就行了。不像我每天早上都鼻塞。」我安慰他。

  彷彿男孩的鼻腔裡,度量時光的單位與我不同。那是一本季刊,以節氣或季節的間距抽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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