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國

發稿時間:2013/07/27
滿洲國
滿洲國
作者|遲子建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13/05/17

  在台海兩岸迭獲文學大獎肯定的中國大陸作家遲子建,再以這本長篇小說重建東北滿洲歷史。從1932 年日本占據中國東北,扶植溥儀建立滿洲國政權,到1945年日本戰敗,末代皇帝溥儀退位後滿洲國滅亡。書文細膩描繪社會各層生活切面,演繹歷史那段淪陷歲月的悲歡離合。

文章節錄

《滿洲國》

第一章 1932年

民國二十一年 昭和七年 大同元年

  吉來一旦不上私塾,就會跟著爺爺上街彈棉花,這是最令王金堂頭疼的事了。把他領出去容易,帶回來難。吉來幾乎是對街上所有的鋪子都感興趣,一會兒去點心鋪子了,一會兒又去乾果店了,一會兒又笑嘻嘻地從暢春坊溜出來了。他從點心鋪子出來時嘴角上沾著芝麻,而邁出乾果店時手裡則抓著桃脯或者杏乾。最要命的是誤入暢春坊,老鴇會滿臉堆笑地追到門口,衝著吉來吆喝:「這位爺別走哇,給你找個好姊姊裹奶吃——」吉來就偏過頭對著褲腳肥大的老鴇說:「裹你媽的奶!」他出了暢春坊又進了雜貨鋪,無論是農具炊具總要上前摸一摸,結果摸了一手的灰回來了。王金堂在街角羅鍋著腰彈棉花,見孫子兩隻手髒得像老鴰爪子,就嘆息說:「瞧瞧你的手,唉,瞧瞧你的手——」雖然他並未深入責備,吉來已經受不住了,他一噘嘴就走了。邊走邊嘟囔:「你彈的棉花絨子嗆死我了!」他又去了張開順家的布店,見有一種紫底黃花的斜紋布上了櫃,非常豁亮,就想碰一碰。然而他知道張開順在盯著他的髒手,便識趣地用臉蛋去觸一觸。一觸就愛惜得不行了,彷彿聞到了布上黃花的氣息,連說:「真好,真好。」張開順就呷了一口茶說:「等你長大了娶媳婦就扯這塊布,保證把你的新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吉來說:「我才不要那玩意兒呢。」張開順敲了一下茶壺蓋說:「到時你就要了。」吉來覺得敗興,就出了布店去尋戲院,然而戲院基本都在城中心,路太遠了,於是他就近買了一塊油炸糕,倚著鋪子的青磚牆邊吃邊望著過往行人。

  四月午後的陽光是雪亮的。牠把房屋和道路照得清清白白。清的是房屋,白的是道路。屋頂青色的瓦楞上有褐色的麻雀跳來跳去,牠們好像把凸凹相間的瓦楞當成了編鐘,企圖彈奏出悅耳的樂曲。然而瓦楞並不發音,這使麻雀大為不滿,牠們吱吱喳喳地發著牢騷,一轟而起飛到別處尋風光去了。吉來想起了爺爺在三月的某一個傍晚對著屋頂的積雪所說的話:「還不出閣啊,都老成什麼樣子了!」屋頂的積雪大約也意識到自己的肌膚不那麼瑩白動人了,所以終冬後的暖陽稍稍把觸角伸向它,它便春心萌發,化成水滴,羞羞答答地走下屋簷。雖然那土地還泥濘著,不如它想像的歸宿好,它還是心甘情願地與大地融為一體了。積雪一旦把自己乾淨利索地嫁掉,屋頂就重現它的本色了。不惟稜角分明的瓦楞露出了狐狸似的尖尖臉,瓦楞間的枯草也一蓬蓬地隨風飄舞了。然而要不了多久,這枯草就成了綠草,欣欣向榮了。

  吉來把目光從屋頂收回後,油炸糕已經落入肚中了。他看見一個極其眼熟的人提著一摞中藥從藥鋪出來,他垂著頭走路,差點與一位拉車小跑的人撞個滿懷。拉車的罵:「長沒長眼睛啊!」提藥的人茫然地抬了一下頭,然後乖乖讓到路邊。吉來認出這是教書先生王亭業,他多愁善感,又養著一個病病歪歪的老婆,所以整個人就像一帖用過的膏藥,委靡不堪。他曾幾次勸說吉來的爺爺,說不要把孫子送到私塾裡去,那裡面教的東西與社會不合拍,孩子長大了跟痴呆沒什麼區別。而王金堂卻喜歡私塾,因為私塾先生七十八了,單憑他那一把雪白飄逸的鬍子,就不會有人對他的學問有絲毫懷疑。而且王金堂認為學生教得少才精,像學校裡學生一群一群的,在他看來跟放羊沒什麼兩樣,別指望老師對學生指點到位。而私塾先生則不一樣,他會讓每一個學生將學過的內容背誦一遍,不過關的就會打戒尺。王金堂喜歡戒尺,認為小孩子是不打不成器的。王亭業發現了吉來,他提著藥朝吉來走來。他穿著灰布對襟棉襖,圍一條雪青色的呢絨圍巾,這兩種顏色使他的臉頰顯得更無血色。他將要接近吉來時,挺了挺腰桿,把雙手背到身後,那摞草藥就一下一下地盪在他的腿肚子上,就彷彿一條黃狗在叼他的褲腳。

  「吉來——」王亭業撇著嘴角問,「不上私塾了?」

  「先生傷風了,鼻涕都淌到鬍子上了。」吉來說,「今天就不讓我們去了。」吉來發現王亭業的兩片前襟沾了不少油污,袖口處則更是污穢,分不清是米湯還是麵糊弄在了上面,使那裡的布呈現出金屬的特徵:又亮又硬。

  一輛毛驢車從他們身邊經過。車上坐著一個呵欠連天的中年女人,她拉著兩板豆腐出來賣。驢大約是起大早拉完磨又被套上車出來,所以已累得無精打采了,走的步又碎又慢,而且邊走邊拉屎。一個個圓鼓鼓的驢糞蛋就散發著熱氣滾在路上。恰恰有個小孩子在奔跑時一腳踩中了一個糞蛋,他跌倒在地,本想馬上爬起來,但見身邊圍繞著五六個驢糞蛋,讓他噁心和委屈得慌。於是孩子就先哭了起來。他的母親隨後急急趕上來,她踢了一腳兒子的屁股,說:「活該!讓你跑,讓你不好好走路,活該!」

  王亭業見往來行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那對母子身上,就對吉來說:「你不上學校也好,你不用學日本話了。」

  「我們先生說了,中國人要說中國話,不學日本話。」吉來的話剛一出口,王亭業就把脖子左右扭了扭,四顧無人後,他說:「你說話的聲音太大了,這樣不好。以後在街上說話要小聲點。別告訴別人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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