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張愛玲典藏新版]

發稿時間:2010/01/30
半生緣[張愛玲典藏新版]
半生緣[張愛玲典藏新版]
作者|張愛玲
出版社|皇冠出版
出版日期|2010/01/18

  民國初年女作家張愛玲的小說已經陪伴華人近一甲子,《半生緣》不是新書,卻歷久而彌新,因而近日又有新版。這是張愛玲長篇小說代表作,也是她30歲前後初露鋒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創作,已經展現她年齡漸長對人情世故、人生滄桑的成熟理解、體諒與包容,是一部耐讀的文學作品。

  張愛玲的小說受歡迎數十年而不墜,主要是故事題材具普遍性,即使如《半生緣》描寫四零年代的上海,其中的男女情愛、家庭生活,卻是不論擺在哪一個時空下,都會引起讀者共鳴,各世代、各年齡層讀者都可從中找到自己。

  年輕讀者很容易就會被張愛玲文筆的華麗華美與文字技巧所吸引,這一風格在作者的短篇小說尤其表現的淋漓盡致,長篇小說《半生緣》也不遑多讓;中年以上讀者讀來意境又是不同,在《半生緣》漸趨樸實的文字、不再修飾的意象中,自有一種真性情流露,自然令人體會「繁華落盡見真純」與其背後的滄桑感。

  最精采是《半生緣》故事佈局巧妙,一路讀下來,時光流逝中,人不知不覺走過命運的無奈感覺,時間成為最重要的主題,每個段落也就好似生命關鍵性的瞬間,而時光流轉,曼楨與世鈞這對無緣的戀人偶然重逢時,曼楨一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還是最叫人低迴悵惘不已!

文章節錄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裏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裏,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麼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就這麼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麼。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裏也就一同進去了。裏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後,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後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裏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麼字,甚至於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裏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隻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裏送她回家去,她家裏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麼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裏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後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麼叫幸福?這要看怎麼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麼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麼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覆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於剛才以沉默為答覆。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隻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麼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隻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麼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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