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誓願

發稿時間:2013/08/17
風中誓願
風中誓願
作者|呂則之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3/04/01

  海洋是一種阻絕,卻又提供生活所需。台灣文壇的海洋書寫,長久以來留了許多空白,沉潛許久的小說家呂則之,出身澎湖漁家,以千鈞筆力,譜寫出層次豐富的這本故事創作,填補這個空白,令人驚豔,同時也為漁民的生存處境,留下文學見證。

文章節錄

《風中誓願》

  明姆目送秀玫和萬生離去,又微彎著背,站在穿堂昂視春贊的胖臉:「那隻豬有名字,叫大頭神……桂花小時候,看我外阿嬤養豬,就喜歡上豬……我外阿嬤會和豬說話,桂花也一樣,也好像聽懂豬在說什麼,和我不一樣。」

  「大頭神?妳剛才說,那隻豬也會影響桂花,這又怎麼說?」春贊仍疑惑。他是聽阿英提到,秀玫來過這裡看佛像,他想秀玫是桂花婆的孫女,看佛像可能和桂花婆有關,於是找明姆,說他想看南海觀音菩薩,也順便問桂花婆的事。

  「桂花會和豬講話,豬怎麼說,桂花可能怎麼做。」明姆深刻法令紋陷得更深。「現在是秀玫和大頭神最親近,秀玫會影響大頭神,大頭神又會影響桂花。」

  「妳說桂花在掙扎,我一直聽不懂。」春贊神情很專注。

  「坦白告訴你,在做查某囡時代,桂花和我無話不說。當初她和你來往,為了家裡女人受到詛咒,她不想詛咒傷人,跟我談怎樣讓詛咒變成吉利事……你斷絕了你和她的親事,她才放棄改變自己,認為吉利是騙人的。」明姆望向被天井框住的灰黑天空,幽緩的說,並嘆口氣。

  「是我……害了她。」春贊的凸腮在顫動,聲音也變啞。

  他沈默一會兒,等一陣大風自天空吹進天井,再迴轉向穿堂,聲調才恢復正常的說:「前幾天,我看她家門聯,貼了『吉利歡喜』四個大字,是不是和桂花有關?」春贊兩道白眉皺在一起。

  「大大有關係。秀玫……桂花的孫……她是桂花養大的,桂花什麼都為她著想。她也想掙脫詛咒,你想,桂花又會怎麼想?又和桂花做查某囡時代一樣啊。可能是『吉利歡喜』,讓桂花想起過去,桂花才想結束自己……」明姆望著天空,笑咪咪的臉已被哀傷占領。春贊聽她這麼說,雙手掩住臉,肩頭顫動。

  許久以後,不再笑咪咪的明姆,又幽緩的說:「心中有慈悲,比什麼都重要。」

  春贊站在穿堂,還是雙手掩臉,頭往下垂。

  又過了好一陣子,灌進天井裡的大風,直直往下撲,碰到水泥地後立即發出砰響,風勢捲揚到穿堂。站在穿堂的明姆眼睛一瞇,拉動長長的上眼皮。待她眼睛再大睜,直視臉仍埋在雙掌中的春贊,親切而幽緩的說:「每個人都會犯錯,只能自己解決。我先回去了。」明姆說著,瞟了春贊一眼,即微彎腰,緩緩走出三合院。

  春贊潮濕的臉,自雙掌間慢慢抬起,瞇視已走出三合院大門的明姆。等明姆一轉彎,大門外旋起一陣沙塵。

  春贊緩步跨進大廳,凝視神龕的南海觀音菩薩一會兒,即雙手合十拜了拜,轉身朝回家的路走。一面走,他一面想著下午跟明姆的談話。

  春贊回到家,才在屋裡坐著,立即又想到小豬仔,霍然站起,再度出了屋門往西而去,東拐西拐的朝桂花婆家走。

  春贊到了桂花婆家埕庭,先張望屋裡頭,沒覷見任何人,於是逕自往豬稠邁步,聽到小豬仔「哽——哽——」的急促叫聲,他步子跨得更大。

  到了豬稠邊,春贊肥胖的身子倚靠木板門,目光落在小豬仔身上。小豬仔正抬起鼻吻,朝他嗯嗯噴氣,身子不停扭動,似乎他的來到並不受牠歡迎。他一見小豬仔,張動飽滿雙唇,徐徐發出柔和中音對小豬仔說:「你叫大頭神喔?我叫春贊啦,是你的好朋友啦,特別來看你。」春贊不知如何跟小豬仔說話,只好先有模有樣的自我介紹。

  小豬仔又嗯嗯幾聲,才稍微平靜的直視春贊。「我想告訴你,你家的桂花……喔,怎麼叫……你知道就好。你家的桂花和秀玫都是好人,都很善良,你跟她們在一起是福氣……不像我……我是負心漢,沒福氣,現在很後悔過去做的事,可能少年不懂事……你懂嗎?聽說你會聽人說話,我是來說給你聽的……很早以前,有一個查某囡,要為一個少年人擋子彈,你說她善良不善良?那個少年人傷了她的心、害了她,你說可以原諒嗎?如果說她會詛咒我的家人,現在我已無所謂。七老八老了,那個少年人覺得很對不起她,你可以轉告她嗎?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我都會去做,希望她活得很好……」春贊絮絮叨叨、不習慣且不流利的說,卻滿心期待小豬仔能把他的話傳達給桂花婆。說完,春贊張望小豬仔昂起的鼻吻一會兒,才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春贊回家途中,天色已昏暗,幾天前聽到的斑鳩「咕——咕——咕——」叫聲,又隨浪嗥聲響起,令他聽得惻怛。他驀然希望南方林投樹附近的斑鳩是成對的,能相依相偎。

  當天黑了,風仍隨浪濤囂鬧,春贊坐在藤椅上看電視新聞,心神卻不定,總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跟小豬仔說,於是又往屋外走,在幾盞路燈微光照射下,蹀蹀慢行。

  一靠近桂花婆家埕庭,春贊流目,屋裡有人在看電視,他直往豬稠走。這回,小豬仔的「哽——哽——」叫聲不再急促,他在幽暗中緩步挪移,慢慢靠近豬稠。由於天暗,他只見到小豬仔的黑影、聽到嗯嗯噴氣聲。

  春贊孤立豬稠門邊,低聲說:「大頭神,我又來了,因為我話沒說完。那個少年人曾把潛水射中的一條龍針魚骨骸,自己做成一把梳子,送給那個查某囡仔。她拿在手上很高興的說:『頭梳在,頭鬃在;頭梳不在,頭鬃不在。』那少年人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說沒什麼。可是,那少年人總覺得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梳子還在不在……喔,大頭神,如果我又想到什麼,再來告訴你。記得轉告她囉。」春贊說完,又悄步走上埕庭,沒回望屋裡。

  春贊往回家的路走了一小段,忽然敏感的又聽到「咕——咕——咕——」聲,它在夜色中旋轉,像在近旁又像在遠方,他聽著,低頭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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