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

發稿時間:2013/09/21
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
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
作者|瑞蒙.卡佛
譯者|余國芳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3/08/02

  一生過得短暫、頹敗而潦倒的瑞蒙.卡佛,遺留人間的短篇小說很少,多描寫生活中的物品與細節,筆下人物再也平凡不過,文字精簡,影響力卻巨大深遠,因為那是他用生命的磨難書寫而成。從《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大教堂》到《新手》,喜愛卡佛的讀者必定想擁有他所有的短篇。

文章節錄

《需要我的時候給個電話》

謊話

  「這是謊話,」我太太說。「你怎麼會相信那種事?她根本就是嫉妒嘛。」她甩著頭瞪著我不放。她的帽子大衣還沒脫下來,臉上也因為遭受指控漲得通紅。「你相信我的,對不對?你不會去相信那個,對不對?」

  我聳了聳肩膀。我說,「她幹嘛要說謊呢?她所為何來呢?說這個謊對她有什麼好處呢?」我很不自在。穿著拖鞋站在那兒兩隻手開了又闔,闔了又開,覺得有點可笑,又像在演戲。我很不擅長扮演審判者的角色。這會兒我真希望這事從來沒進我的耳朵,真希望一切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她總是個朋友,」我說。「我們兩個人的朋友。」

  「她是個爛貨,她是!一個朋友,不管交情怎樣,就算點頭之交吧,也不會說出那種話來,說出那樣不入流的謊話,你說是不是?你根本不能信的呀。」她對我的愚昧猛搖頭。這時候她解開帽釦,摘下手套,把所有的東西全擺在桌上。然後她脫下大衣,把它搭在椅背上。

  「我現在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我說。「我很想相信妳。」

  「那就說呀!」她說。「相信我──我問的就是這個嘛。我對你說的都是實話。我不會撒那種謊的。好了。親愛的,說那不是真的。說你不會相信的。」

  我愛她。我很想把她攬在懷裡,抱著她,告訴她說我相信她。但是這個謊話,如果真是個謊話,那就已經梗在我們中間了。我走到窗口。

  「你一定要相信我,」她說。「你知道這事夠蠢的。你知道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

  我站在窗邊看著底下緩緩流動的車陣。只要抬起眼,我就能看見我太太映在窗子上的影像。我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我告訴自己。我絕對過得了這一關的。我開始思考起來,思考我的太太,思考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思考真實對上虛構,誠實對上謊言,假象對上真實。我想起我們最近看過一部叫做「春光乍洩」的電影。我想起擱在咖啡桌上那本托爾斯泰的傳記,想起他說到真實這檔事,他給老蘇聯丟出來的一個重要課題。然後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是我在高中時候的一個朋友。一個從來不說真話的朋友,一個習慣成自然的說謊者,可卻是一個很討喜,心地很善良的人,在我人生最難過的那兩三年時間裡,他是我最真最踏實的一個朋友。我很高興在我的過去能找出這麼一個習慣說謊的人,這倒是有助於我們幸福婚姻──截至目前為止──出現危機的一個現成好例子。這個人,這個說謊成性的人,倒是證實了我太太的論調,世界上還真的有這種人。我又快活起來了。我轉身說話。我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對,沒錯,是有這個可能,確實如此──人真的會說謊,不受控制的,或許不自覺的,甚至是病態的,完全沒有顧慮到後果。跟我打小報告的當然就是這種人。不料就在這一刻,我太太往沙發上一坐,兩手摀著臉說,「這是真的,上帝原諒我啊。她告訴你的每件事情全都是真的。我剛才說我不知道才是謊話。」

  「是真的嗎?」我說。我就近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

  她點點頭,繼續兩手摀著臉。

  我說,「那剛才妳為什麼否認?我們從來不欺騙對方的。我們不是一向都誠實以對嗎?」

  「對不起,」她說。她看著我搖一搖頭。「剛才我覺得很丟臉。你不知道我剛才覺得有多丟臉。我不希望你信那些。」

  「我可以了解,」我說。

  她踢掉鞋子,靠在沙發上。一會兒又坐直了把毛衣從頭頂上拽下來。她拍了拍頭髮,從菸盤裡拿起一支菸。我為她點了火,此刻才驚覺她蒼白纖細的手指,和修剪仔細的指甲。彷彿,我是以一種全新的,甚至帶些「揭發性」的眼光在看著它們。

  她吸了一口菸,稍待一會之後,說,「你今天過得如何,親愛的?就是一般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把菸叼在嘴上,站起來褪下裙子。「說吧,」她說。

  「馬馬虎虎,」我回答。「下午來了一個警察,還帶了搜查令,相信嗎,說是要找一個過去常住在這裡走廊上的人。公寓管理員打電話通知說三點到三點半停水,因為修水管。其實再想想,他們就是偏要在警察來的時候停水。」

  「是嗎?」她說。她把兩隻手按在屁股上,伸個懶腰。然後她閉起眼睛,打哈欠,甩了甩她的長頭髮。

  「我今天把那本托爾斯泰的書看了一大半,」我說。

  「太好了。」她吃起了什錦堅果,用右手一粒接一粒的扔進張開的嘴巴,而她左手的指間仍夾著那支菸。她不時的停下來用手背抹抹嘴唇,再抽上兩口菸。現在她已經連內衣褲也脫了。她把兩條腿壓在身子底下,整個人縮進沙發裡。「好看嗎?」

  「他有些想法挺有意思的,」我說。「很特別的一個人。」我的手指刺刺麻麻的,血液流動得愈來愈快。但是我也覺得渾身乏力。

  「過來啊我的『木齊克』。」她說。

  「我要聽實話,」我暈陶陶的說,現在,我手腳並用的跪趴在地上。柔軟有彈性的長毛地毯讓我興奮。我慢慢的爬到沙發邊,把下巴擱在一只軟墊上。她的手梳弄著我的頭髮。她仍舊在微笑。晶瑩的鹽粒在她的豐唇上。就在我看著她的時候,她的眼裡竟流露出無可言喻的悲傷,雖然她一直微笑著,揉著我的頭髮。

  「『小巴夏』,」她說。「上來,大餃子。大餃子真會相信那個爛女人的話嗎,那個不入流的爛謊話?來,把頭靠在媽咪的乳房上。對了。現在閉起眼睛。對了。大餃子怎麼會相信這種事呢?我對你太失望了。真的,你對我還不了解嗎。說謊對有些人只不過是一種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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